第 6 章（2/2）

清明节给祖宗上坟的序幕在前一天就拉开了，因为，去年夏天的时候，“半坡子”祖坟地和祖坟地前面的空地里，长满了一人高的青草，到了冬天都干枯了。清明上坟的人除了到坟头给先人们上供以外，还要烧纸，很容易失火的。所以，牛老大就带着牛老三和牛老四，还有他们平辈的哥几个，还有大狗他们晚辈的一帮半大小子们，放上一把大火，把“半坡子”祖坟地的荒草和坟头上的荒草，烧得干干净净了。一场大火以后，坟头是黑黑的，空地里也是黑黑的，细心的人会发现，烧过的荒草黑灰下面，已经冒出了绿色的小草嫩芽。牛老大带着人一直等到大火烧尽才敢回家。大狗他们一帮半大小子，回家的一路上高声地喊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第二天清明节，是老牛家全家族人上坟的日子，半夜里，天空下起小雨，细雨霏霏，细雨绵绵。

天还没有放亮，牛得万一家人最早来到了“半坡子”坟地，他们一家人顶着蒙蒙雨丝跪在自己爹娘的坟前，点上香火，摆上供品，供品有饺子，猪肉，豆腐和水果。然后一家人跪下给父母磕头，磕头以后烧纸，焚烧砸有大钱印记的于纸。过年了，鬼过年了，儿孙们给先人们送钱来了。最后，每人给爹娘的坟头添上一锹新土，证明这座坟头后继有人。

在供品中最有讲究的是饺子，饺子皮是高粱面做的，饺子馅是豆腐和咸菜做的，高粱面是黑色的，咸菜也是黑色的，而豆腐是白色的，黑白饺子，黑白无常，黑白世界，那是鬼的世界，那黑白饺子是鬼过年吃的饺子，清明节这一天上供的饺子是给鬼过年。

天刚放亮，饮马屯老牛家的人们就顶着纷纷细雨，如失魂断魄般地过了饮马河，三五成群地往“半坡子”坟地里走。到了祖坟地，他们和牛得万家一样来到自己爹娘的坟头前，烧香、上供、烧纸。

上坟的人越来越多了，老牛家的孝子贤孙们有好多从外地回来了，从县城里回来人的最多，有坐着马车回来的，有坐轿子回来的，有骑毛驴回来的，有走回来的，有骑洋车子回来的，牛老二两口子就是骑着洋车子从城里回来的。

还有从远道回来的，有从奉天（沈阳）回来的，有从关里回来的，牛得百的媳妇从新京（长春）回来的。远道回来的人都是提前到了饮马屯的家里住下，清明节那天，他们跟家里人一起上坟。

天大亮的时候，有一辆小卧车开上来了，那是牛得百媳妇坐的小卧车，小卧车开不上“半坡子”，停在了“半坡子”下面。牛五爷也是坐着小卧车来的，牛五爷带着两个孙子从后门下车，牛得百的媳妇从前门下车。当大伙看见牛得百的媳妇下汽车的时候，穿的不是日本娘们穿的和服，是中国农村女人穿的家织布衣服，穿的是一双农家布鞋，脖子上围了一条旧围巾，如果不看她的细皮嫩肉，她的装束打扮与饮马河的农村妇女无异。牛得百的两个儿子却和来的时候一样，西服革履，头戴礼帽，黑色皮鞋，两个孙子跟在爷爷身边。

牛五爷的到来，老牛家上坟的仪式改变了，所有给自己爹娘上坟的活动都停止，老牛家所有的人都跟着牛五爷来到那座最大的祖坟前。牛五爷首先跪下，给老祖宗上香，摆上供品，供上饺子，他的左右各有一个孙子，孙子给老祖宗烧纸。接着，所有的上坟的人都跟着牛五爷跪下，牛五爷跪在老祖宗坟头最前面，后面是牛得万和他平辈的哥们，牛得百的媳妇跪在牛得万同一排，再后面是牛老大两口子，牛老二两口子和他们平辈的排开，再往下是牛大狗还有他们平辈的兄弟们。在老牛家祖坟的坟地里，在老牛家祖坟的空地里，上千人给祖宗上坟，上千人下跪的场面，令人震撼。

祭祀结束以后，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给老祖宗的坟头添土，给最高最大的老祖宗的祖坟添土。每年清明，上千人给祖宗上坟已属罕见。百十年来，上坟的孝子贤孙们，上千人给祖坟添土的场面成为景观。牛五爷先添了第一锹土，牛五爷端了一锹土扣在祖坟的坟尖上。接着，老牛家上坟的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每人给老祖宗的坟头添一锹土。祖坟附近已经没土可用，每年添土的时候添上去了，再添土，就要从老远的地方取土。男人们用铁锹从远处端来一锹土，给老祖宗添上。媳妇们用手绢包上一包土，也要放到祖坟上。老牛家的小子们用手捧上一捧土，给老祖宗添上，以表示对老祖宗的孝敬和尊重。

三百多年来，老祖宗的祖坟，越添越大，越添越高。一代又一代的孝子贤孙们契而不舍，使这座祖坟仿佛象一座皇宫一样巍峨耸立，蔚为壮观。

牛得百的媳妇用花手绢包一包土撒在老祖宗的坟头，撒完土以后，她把花手绢就丢在祖宗的坟地里了，后来，让一个看热闹的女人捡走了。

牛得百媳妇上坟以后又住了一宿，一共在饮马屯的家里住了两宿，第三天早上，牛得百的媳妇带着两个儿子，又坐着洋人开的小卧车走了。

每年到了清明节这一天，除了老牛家的人上坟以外，看热闹的也是人山人海。有本屯子的人，更多的是外屯子的人，老牛家人上坟的壮观景象让饮马河一带的人们羡慕不已，人们羡慕老牛家人丁兴旺，人们羡慕老牛家恢弘的祖坟。有的人特意带着孩子来，让孩子们效仿老牛家，让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将来也有出息。

中午之前上坟的人都回去了，供品仍然摆在坟头的前面，香炉碗里的香火还在燃烧着，烧纸的纸灰随着风儿四处飘散，老牛家的祖坟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牛老大带着他的儿子大狗和一帮半大小子，仍然在老牛家的祖坟地里巡查，有的坟头没有上供，有的坟头没有烧纸，有的坟头没有添土。也许是这一家人在外地不能回来，也许这一股断了后，牛大狗和这帮半大小子们，给这些没有人上坟的坟头上了香，摆上供品，摆上饺子，点燃烧纸，最后在坟头上添上一锹土，证明老牛家这一家后继有人。

到了晌午，上坟的人们回到家里也是吃饺子，清明节这一天活人和死人都吃饺子。活人吃的饺子皮也是高粱面做的，饺子馅也是咸菜和豆腐做的，高粱面和咸菜象征着黑色的，豆腐是白色的，那是黑白世界的饺子。黑白世界，人鬼同过年。

清明节是鬼节，清明节是鬼过年，清明节是人鬼同聚的日子，活人纪念死人，人鬼情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