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2/2)
林则仕在他手里写道,我想回青岳城,把我的儿子带出来。
这句话很长,他写得很用力,缠满了麻布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微微颤抖的手指,传达了他巴巴劫劫的哀求,以及毅然决然的决心。
张大夫想了一会儿,才道,再过两月,将养将养,便能走了。
张大夫递给他一根拐杖,腿伤未愈的时候,便已经开始练习行走,手掌那一道疤痕用力时依然会渗出血,可他孜孜不倦地练习着,只盼望可以早一日能回青岳城,接出小翎枫,再一起去寻画卷上的人。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他感觉不到寒冷,模糊间只见到白茫茫的一片,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日子过得没有概念,张大夫说的两月,实际上过了六个月。
张大夫替他拆了缠绕全身的麻布,露出一张定会让人畏惧的脸,疤痕横贯满面,从额间至下巴,从双眸至脸颊,刀刀深得凹下一块,如同被人生生挖了血肉,这该是多大仇怨的人,才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身为医者,他很是心痛。
他走的那天,张大夫特意布了一桌好菜为他践行,并对他的嗓子很抱歉,因着不知道毒!!药之名,自然也不知道解药何处找。
林则仕难免失望,怔楞半晌,却摆摆手,在他掌心写道,不必在意,你已尽力。
张大夫从未问过是何人意欲毁他容、断他腿,但既下这么重的狠手,怕是没料到他会活着回去。无论他往日多么风光,现下他只有一根简陋的拐杖,撑着另一条不怎么能使唤的右腿,带着一双视物不清的眼睛,以及失了光彩的容貌,这样单枪匹马地找人算账,只怕会让人欺负到底。
但青岳城那么远,他管不到。
于是临走前,张大夫送他一张多年前在上元节买的面具,面具上是一个俊俏的笑脸,林则仕不愿意触碰自己的脸,也明白张大夫送他面具的意义,他思索再三,将自己手上的玉戒脱下,递给他,在他手心里写道,叨扰许久,聊表心意。
张大夫收下,只道,我替你保管,待你事情了了,不若回象山县,这里是处养病的好地界。
林则仕捏着残破的画卷,对他说道,我还要去找人,找到他,如若他愿意,我们会一起回来。
实际上画卷上的佳人已被大片黑血盖住,只露出不显特征的额角与衣衫,可张大夫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他见过林则仕日夜将它护在怀里,时不时地用手指在上面划一划,似在隔空与画卷上的人对话一般。于是他猜想着,画卷上的这个人大概是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也许是在他遭受如此重创后,给他坚持活下来的勇气,他总不能将人的希望毁灭,只好安慰道,那我便在此处,等你们回来。
林则仕扯起嘴角想笑,若是六月前,容貌尚且可算丰神俊朗,笑起来也可如沐春风,而现下,疤痕却在他的脸上皱成歪歪扭扭的曲线,风华不再,反添可怖,可他高兴起来,便浑然不觉,重重地点了点头,写道,我会带他们来谢你。
在所有村民都视若无睹的时候,他不再祈求任何救赎的时候,是这位张大夫救了他,他无惧病人濒临死亡,挺身而出,让他这副躯体,重新有了行走的资格,让他得以继续寻人。
张大夫挥手告别,祝愿他一路平安。
万里雪飘,覆盖四野。
茫茫风雪中,有一戴着面具的佝偻身影,银丝几近与雪花连成一色,瘦削的肩膀积层薄雪,一瘸一拐的身姿艰难前行,在雪地里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他视物不清,总是辨别不了方向,见着模糊的身形停下,举着早已写好的纸张,举着到他们面前,可是没有任何回应,那人好也像没有走,眼睛不好,耳朵便异常灵敏,风声大得他头晕,细雪糊住他的眼睫,出于礼貌,他一直在等对面回应,可最后他伸手一摸,才发现这只是低矮的树枝上挂着的衣裳。
他只能继续往前走,用拐杖探出的路,兜兜转转竟回到那件衣裳前,他在林中试了许多方法,总是走不出去,冬天也比较少人做买卖,没有行人马车来往。
寒风冻得他右腿刺骨的疼,好像有千万个蚂蚁钻入骨子里,在他身体里头造了自己的家,打造得四通八达,他的腿只要微微一动,里头的蚂蚁也齐齐活动起来,动得他又痛又痒。他只能想着或许雪再下得大一些, 便能将这些蚂蚁都冻死了,再不会有怪异的钻心之感。
出不去时,他用手心暖了雪水入口解渴,捡起薄雪覆盖下的小野果充饥,待到第四天的光降临,他终于走出了这片林子,烟囱冒出的青烟与天连成一片,浅淡的眸子失了神采,到他眼里都成了模糊的幻影,他单手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闯入别人家里,还没走进,就被当成小偷赶出来,他拉扯着他们,举着那张纸,指着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发不出声音。
农夫见他的样子也作不了什么恶,只是其实他不太识字,便领着他到识字的周化家里,辗转了好几圈,周化家里火盆升起,室内一片暖意,给他倒了杯热茶,虽是廉价的茶叶,也暖了他多日的冰寒,周化见了他纸上的字,却道,你是要去青岳城?你这都走反方向了。
林则仕吓得茶杯一放,着急便要说话,却又说不出,周化见他手忙脚乱地比划着,猜测他的意思拿纸笔。他的掌心有一道惨烈的疤痕,深得几乎是要将他手掌劈作两半,无法弯曲提笔,情急之下,只好拽住周化的手心,写下,我应该往何处去?
周化望天外大雪未减,思索一番,道,这样吧,三日后有批货物至青岳城,你跟着马车一道去。
在周化家中逗留了三日,只是身上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他只好在周化手心写道,你写一张欠条,我按个手印,我回来还你。
周化见他固执,便依他所言,只是他捺印的纸张上,其实什么都没有写。
马夫是个罕言寡语的性子,马车里的两个人,一个真哑,一个沉默,一路无话,默默同行。马夫绕着附近的临县兜了一圈取货,才驶向青岳城的梦回楼,马夫卸货后,问他,你要去哪里?我看近不近,如果顺路,便送你一程。
冬春交接之际,骨头恨不得是要卸掉重拼,酸疼得想满地打滚,那张纸从怀里拿出时,已被疼出的冷汗浸湿,但那个林字赫然醒目,马夫便知道他要去的是青岳城林家。
他在大门前张望着,躲在斜对门的角落,等着小翎枫上学堂归来,可一连等了好几日,小翎枫都未有出门的迹象。他忽然想起林府侧门处有一个只能容纳孩童大小的狗洞,换作以前,肯定是不用多想,这狗洞铁定是爬不进去的,现下他竟然轻而易举地进出自由,吃力地拄着拐杖,依着记忆中安排给小翎枫的厢房处走。
可里面没有烛光,也没有家仆随伺,拐杖的声音悄悄的,一个人的呼吸都没有听到。
小翎枫到底去哪里了?
他正要走出去时,小小的身影迎着微弱的月光入到他的眼里,手里捧着不知什么东西,他习惯性地要说话,可喉咙里并无声响,呼出的只剩下空气。
小翎枫见一个戴着面具拄着拐杖的人站在房内,看不见他的脸,身形佝偻着,心里其实也害怕,但还记得要先将从厨房里拿到的剩饭剩菜放到桌上,免得洒了,又要饿一天肚子。
他扔了拐杖,身形摇摆不止,激动地向他走过来,小小的他皱着眉头,不知该怎么办,也没有地方可以躲,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自己一个,他再茫然无助,也只能默默地掉着眼泪,任由那只枯燥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先将手掌放在面具上贴着,而后在他掌心写道,我是你爹,你跟我走。
兴许是他的态度太过热切,小翎枫注意到他的掌心与别人的不同,深深的凹陷好似缺了一块肉,忍着心里的惧意,握着他的掌心,放在嘴边呼了呼,天真地抬头,圆碌碌的眼睛,泪光闪闪地将他望着,问道,你是不是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