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2/2)
小翎枫舔舔嘴唇,拼命地点头,甚至忘记了他是相识不久的面具人。而藏在面具下的面孔笑得不露痕迹,扯着小翎枫用拐杖开路,走得飞快,到了那个狗洞让小翎枫先爬过去,自己紧紧跟上。在路上他好几次碰到墙,都是小翎枫将他扯回来的,他们两个人到了卖馄饨的小摊前,他在小翎枫手心写下,要一碗,你吃。
叔叔,要一碗小馄饨。小翎枫紧接着比了两个手指,哀求道,可以分成两小碗吗?
老板看小孩儿的长衫拖曳了一地,另一个戴了个面具奇奇怪怪,但小翎枫的哀求,老板不忍心拒绝,乐呵呵应了他。
小翎枫牵着他坐下,兴致勃勃地掰着筷子,往空气中狠狠吸了一口,兴奋道,闻起来好香。
林则仕微微颔首,小翎枫眼睛亮晶晶的,道,谢谢你。
小馄饨分了两小碗,一颗饱满的馄饨放到调羹中,小翎枫对嘴吹了吹,升起的白雾中,面具人的面具笑得极其开怀,小翎枫举到他面前,讨好道,第一颗给你……
林则仕推回去,在他手心写下,不饿,你吃。
小翎枫圆碌碌的眼睛转了转,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竟然能吃到这样美好的热馄饨,珍贵得不舍得咽下去,在嘴里嚼了几十遍,直到没有味道,才吞入喉中,笑道,好好吃。
林则仕摸了摸他的头,依着微光指着面前的碗,示意他多吃些。
小翎枫没有放弃要与面具人一同分享,他言辞恳切地诱惑道,真的很好吃。
林则仕禁不住他的哀求,在小摊的光亮前,面具慢慢掀开时,下巴几条狰狞的疤像扭曲的蚯蚓,他拿着调羹的手顿时往后瑟缩了一下,随后摸了摸身上被打过的淤青,想着,他的疤痕应该很痛吧?
递到他嘴里时,林则仕迅速盖下面具,在他手心写道,好吃。
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馄饨。
小翎枫吃饱喝足,满意地擦擦嘴巴,摸摸圆滚滚的肚子,林则仕趁机写道,跟我走?
小翎枫低下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道,好。
两人牵着手离开时,家仆拿着家棍出现在不远处,小翎枫吓得的全身都在发抖,松开了林则仕的手,林则仕侧头疑惑,他重新捏着他的手腕,问,怎么?
小翎枫松开手,几步跑到离他很远的面前,弱弱地喊了一声,爹。
如果这张面具摘下,定可见面具下藏着惨白的容颜,他捏紧了手上的拐杖,用力得恨不得将黄文成捏成粉末,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理智早已抛去九霄云外,他一瘸一拐地急急上前,家仆立即连成一线,气势汹汹地隔在他与小翎枫面前,只听他道,你竟敢偷拐林家二少爷。
林则仕拐杖一动,只是向前指着黄文成,家仆便警戒地将他压制趴下,小翎枫大大的眼睛惶恐地向上看着爹,哀求道,爹,他没有。
你不必为他求情。黄文成看也不看他,冷冷道,你跟他出来,你也有错,还是你想跟他一起受罚?
小翎枫退缩了,毕竟大棍子很疼。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具人被打得趴下,拐杖被遗弃在一旁,他竭尽全力翻过身的反抗,不过一瞬再次被压制,棍棍都很卖力。
挣扎间,面具即将脱落时,他清醒了。
他放弃了挣扎,任由他们拳打脚踢,死死地按住面具。
他现在可不是青岳城的林老爷,而是一个毁了容、断了腿、言语不得的无名人士。
他们走了以后,林则仕忍着身上的疼痛,在地上趴着找了很久,才找到断了一小截的拐杖,靠着墙歇息时,他颤抖着掏出怀里的画卷,摸到没有缺失,心里才安心些许。他伤痕累累地坐在狗洞旁等,等得翌日夜深人静再次潜入时,小翎枫已经不敢跟他走了,他说道,棍子很痛。你也很痛。
他的小翎枫,善良到牺牲自我,只为了不让他痛。
可他一定得带翎枫走,每日在狗洞面前等,小翎枫戒心颇重等了半年,小翎枫始终不肯跟他离去,但又想与人交流,他只好夜里在附近的庙宇歇息,白日里两人便靠着墙一人说,一人写地交流着。
到了小翎枫生辰时,他将其中一枚玉佩典当了,换了些许银两,到送他。他知道,比起不切实际的精美玉佩,更能满足他的,是这些解他疑惑的书籍。
小翎枫天资聪慧,未上学堂,却已认识不下千字,晦涩难懂的书籍,他通通来者不拒,偶尔不懂的,他会隔着墙问面具人。在他眼里,面具人是能解答一切的神人。
小翎枫八岁时,他独立读书的时日渐长,守在狗洞旁的时日自然少了,林则仕便寻思着能去哪里上工,赚些碎银给他,冬日里不至于穿着薄衫,不至于再吃剩饭剩菜。
在此期间,他也放弃了让小翎枫离开的想法,毕竟在他心里,黄文成才是他爹,林府才是他家,只默默等着小翎枫长大了,可以不受他人欺辱,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他再放心离开,去寻画卷上的人。
待到小翎枫十八岁那年,在他认为时机尚可,可方心离去之时,林家大张旗鼓地回家祭祖,回来便听闻林铎枫为救翎枫而溺水身亡,他心想大事不好,黄文成不是翎枫亲爹,死去的铎枫却是黄文成的亲儿子。
果不其然,翎枫肺疾染身,高烧不退,却无人关心,林府中说二少爷是扫把星的言论频频现出。林则仕只担忧他的病情,便着急地去找大夫,大夫见他坚持,又无法入府问诊,只好开了一张通用的药方,他从狗洞爬进去时,惊扰了伺候翎枫的红惠,正要喊要来贼时,翎枫咳得死去活来,断断续续地阻止道,他是……好人。
林则仕心疼得无法言语,从狗洞处拖进来一大包药递给红惠,比划示意着熬药让他喝下,他实在放心不下,躲在床底下偷偷摸摸地照顾他,待几日后,林府突击大搜查,将翎枫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翎枫不停推着他出外,他才无可奈何地出去。
要离开的想法随着翎枫久拖不愈的病症而延后,可他从未忘记寻那人,偶尔他还是会逃出来小心翼翼地摸一下,十几年过去,画卷渐渐变薄,生怕一不小心就揉烂了。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偶尔那人还会出现在梦中。
虽对那人的思念日渐深沉,可如若他不顾翎枫,将翎枫一人留此,那人怕是会怪他,又怎么有脸面相见?
三年后,翎枫的咳症逐渐痊愈,但因着病时没有得到及时护理,仍留下病根,同年,林府因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收监,一百多口人锒铛入狱。此时他年事已高,身子也不太好,但仍日日流连于狱前,狱卒一见这瘸子就烦,他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想打听翎枫的情况,可狱卒不识字,更看不上这几枚碎银,心情好时便送走他,心情不好时便打走他。
未过几日,林府的人都被放了出来,可翎枫却杳无音信,许久,他才听说翎枫入了穆王府,成了当今穆王爷的侍君。
荒唐!
坊间传闻这位穆王爷荒淫无道、碌碌无为喜怒无常,翎枫怎能入了他的府!
这个死瘸子总算出了名,见到人就问穆王府怎么走,他半瞎了十几年,从未离开过翎枫这么远,许多路已不复往日,不少人玩心一起,便给他指错路,在他迷迷糊糊地走到桥边,真要落水时,有人将他拉扯往后,而后才告诉他穆王府根本不在这个方向,他心急火燎地按着正确方向赶到穆王府时,却听闻王爷与翎枫去参加翔枫的婚宴,他一瘸一拐地走在路边,正好与王爷的马车擦身而过。
可他对彼此的错过一无所知,他隐在林府大门处,努力从一片吵杂中辨别出翎枫的声音,而宾客口中议论纷纷的主角,竟不是今晚的翔枫与新娘子,而是穆王爷与翎枫。他们口中的穆王爷对翎枫呵护备至,一改往日流连花丛的形象,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他心下疑惑,仍按着来时的路线,百般艰辛下寻到穆王府,可穆王府没有狗洞,他只好日日守在大门,翎枫却不曾出府,他想问来往的家仆,可他口不能言,等了许久,坊间再次传闻这位穆王爷待新的侍君极好,待他几近等同王妃的待遇,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捏了捏怀中的画卷,怅然若失。
苦等十八年,他终于可以了却心中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