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天穹是枚蒙灰的金丝玉。整正裤带,闻衣服上留没留妖冶的味道,甚至没敢回头望。胡自强掀了下裂口子的嘴皮,揣着兜,快快步向对过。
兰舟丁点儿零钱,食品店里买了五寸大小的奶油蛋糕。一周粉白,一周亮黄,缀着些油蜜密的杂果,当中以草莓酱歪歪写了枚楷体的寿,红艳得平白奇诡。冰凌凌的冷风忽而惊掠,柳亚东缩着脖子裹紧外套,盯着那字儿,心里乐,想说,根本就像是庙里堆凝的烛泪。又想,这家过大寿还订这么小个蛋糕?够可以的,比我们几个还穷酸。
“生日蛋糕要提前订,我就买了他们的做好的,写寿了,但我觉得一样的。”兰舟把小袋儿里的小蜡烛取出,轻轻插进中央,说:“意思意思,留一块给胖子。”
柳亚东掏了打火机,遮风点上蜡烛,没忍住哧声:“能一样么。”
“哎一样一样!真的,一样的。”胡自强摆手表示不介意,拿卫生筷擓了点儿奶油抵进嘴,星点粉白蹭在了他嘴角,更显他肤色黑黄,“甜得很。”
柳亚东把蛋糕往他眼跟前一推:“吹了。”
胡自强心虚,他这才是第二次贺生。温情的东西一旦失而复返,尴尬反倒大于了欢欣。他搔搔发顶,手顺到下巴一搓,揪住冒头的细茬,绊了舌:“许、许愿是吧?”
兰舟手挡来风不让火头乱晃。柳亚东手撑下巴瞭他:“随你呗。”
胡自强又为难地讷笑:“......我许个什么好呢?”
“哎。”柳亚东被逗乐,摸烟的手都停了:“问了还叫许愿啊?逗呢。”
“那你们有啥想许的,我让你们吧!”
换兰舟笑:“快吧你别迂,要灭了。”
胡自强叠握起同样厚茧丛生的两掌,抵住下巴闭上眼。黑还是黑,没丁点儿亮处可循。几秒的默默再睁开,所谓祈盼又无所谓是什么的,愿算许了。胡自强凑近抖摆的焰头,躲了下才吹熄,明黄作暗,白烟一细缕。褪色般一霎时的麻木,急速滋生又急速凋零,纷纷沉滞了,他才说:“行了。”人生一回的十八岁生日,也就不痛不痒地过完了。
这会儿才是漆黑,县郊马路寂蔑,早城市一步灭绝人迹。为不违规记过,要在门禁前穿好校服校裤返回武校,远在县郊螺丝岗,得乘路牙边三两泊着的三轮蹦蹦。蹦蹦车身旧如打锈的铁匣,烧柴油,车主多有张蜡黄奸猾,但时刻带笑的粗脸。夜里招活儿捱寒,多军大衣雷锋帽,对街呼声“走不走”,他一拧龙头就来。对口音不详的外地人,通常两倍费用起要,被要求折价,佯装抹个零。对本县人,本分要价也难免一番斡旋。车主是个老头,按闸睨眼三人,望眼天幕:“县中二十,天——”
“抢啊?”柳亚东环臂挡风,嘴上冻出层乌青色:“十块。”
“哪有你这个价哩?!”老头皱眉,嗤声愤慨:“一下就给我干掉一半价,没有这样讲的呀,三个人十五好吧?天也冷,我不跟你们多讲多受罪好吧?”
柳亚东扭头走:“不行算了。”
兰舟跟着转身走,胡自强快步跟上,正要问句“哎真走路回去啊”,就听一声鸣笛,老头背后拖长音:“哎哟——走哦!走哦。”,蛮艰难地“妥协”了。
“和平路的龙虎武校。”三人翻身上车,呼出白汽,薄铁皮上踩出咚咚的短促反响,“麻烦你不用送到里头,到机床厂南大门我们下。”兰舟说。
“是看大冷天的。”老头拧方向掉头,车子嗡嗡,向前一趔一趔,“你们三个小伢伢,平常没有这个价的。晓得吧?”
柳亚东掏了张五块的皱瘪瘪的票子,要再掏下一张,兰舟扥了他手背一下。
初入武校不分班组,一律练棍棒。簇新的长棍规格标准,是光滑雪亮的象牙色,不必一到两个月的挥打与浸汗,就熟成了淡淡的米红,头部与手握处色泽更深,甚至有沟壑与包浆;男孩手掌也逐日跟着棍棒成熟,原先像生宣般平整,纵横着命运的罗纹,日复一日地练,纹路擀消,由一层血泡变做淡黄的厚茧。茧是琥珀的质地,隔断了手心最原本的温软,变得硬。最好是别叫屈,武教不会听,反会咬着钢哨愈发吼:加练一百不许停!谁惯的你们娇气样子?!是男人就要能忍!不许停!
柳亚东吃他手掌一贴,感触不那么寻常。都说丝绒的质地能搔人心尖,没成想硬梆梆的也行。兰舟另只手从口袋里顺出五元的纸币,递给柳亚东:“你就别掏了。”
柳亚东没理,从他手里抽开手,把票子透过小小的铁窗棱塞给车主,又扭头冲着胡自强:“我也没买礼物,当请你的。”
“正好啊。”接过车钱掖进内襟,老头又顺出根孬烟叼上,点上火,发动车,“你们龙虎学生啊?”
“啊。”柳亚东坐下答话。椅子也是铁制,包的一层脏海绵碎得不成体统。窄得只能贴住人半张的屁股,坐着屈辱又不舒服。兰舟坐在他对侧,和胡自强挨着。
“放假来街上转转?”老头咬着烟问。
柳亚东回他:“我们没假,圈起来的。”抬手横着比划一道,又绕绕:“墙上还有铁丝网呢。”
“那还能是憋坏了偷溜出来的哇?”老头作惊奇貌,“怎讲?你们那块把人当畜生圈。”
话太难听也没谁多说,毕竟是个事实。兰舟后背一挺,贴上铁皮车身:“偷溜的,回去要打断腿。”
“武校人按讲是狠角色多啊。”老头啧啧,“练这个苦吧?家里人能舍得?”
柳亚东撕着手心一块翻卷的死皮,撕偏了,留下片肉红。他龇了下牙,颠动左腿漫不经心说:“也还好。”
老头迎风笑的嘿嘿响:“哎!有个老话,讲拳以德立无德无拳,是吧?”
平常没头没脑喊杀喊打,狠就对了,练就是了。武德还没教,这才都没接话。
“理都是给前人讲死了。”老头顾自说:“那我讲一个人拳脚硬了,还能讲德?”
二手烟飘进车里,起了冷雾般惘得彻地周天。晃啊晃的,很快就静得没了交谈。三个人一齐望车外,浓淡如一的苍蓝色。夜色里世事人物,总有被帷幔披覆释放不出灿烂的屈从。窄路高树,砖瓦旧舍,隐得几乎望不见姿容的群山。素水一切都有限,又一路都重演着这样的有限。胡自强很劳瘁了似的把头搭在兰舟的肩上,亲昵的姿态自然无比,柳亚东用的余光瞥见。
“我今天,真叫他大爷的撞到个鬼......她,就那个,聊了两句,说她也西南的,怎么怎么就吃这行饭了,叫那个,娟吧,女字旁那个娟。她上来就......脱我裤子,然后呢,”胡自强搓着下巴絮叨叨,小声得如同嗫哺,又发了个尴尬到了极点会有的滑稽的笑:“我吓死了,傻了......我他妈喊她,妈。”
都不知道为什么,柳亚东听了这话,汗毛“嗖”就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