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骗你我有钱拿?我觉得就是想逼私了呗。”罗海跟朱文龙有梁子,他遭殃,他舒坦:“女的他家谁谁昨天都来武校要人了,直接踹门进宿舍的,靠,把舍监和好几个人一起打了......几把的武教抡我们挺牛逼,遇上真硬的又不敢打,还说好话呢,帮怂蛋。”
娟在胡自强脑子里勾留了一晚,她弯眉,她绿裙,她骚情的那号身子。困脸上两枚乌眼青,胡自强蛮愤慨:“耍威风打锤该谁是谁,揍舍监充个几把的能耐。”
“我操!”罗海“哧”的一声笑,咧出枚氟斑牙,嘴快得转圜不及:“你管真宽,揍的也不是你妈。”
兰舟心说不妙,扭头见胡自强脸色果真发沉,像下意识地就抡起拳头,砸向罗海眼眶。
罗海膘肉贴不到眼角眉梢,遭硬绷绷的拳头一击,如木桩似的嘭声栽倒,“啊!”倒根木桩必牵连齐码的周遭一片——后排人避不赢,簇成团,哎哎啊啊推搡踉跄,骂完脏后两侧分流,谁情急,照罗海撑地的手面又碾半脚。
兰舟逆着队伍上前,立即推胡自强一个后趔:“你想干嘛!”
胡自强钉住,像被噎了块什么在食道,喉结艰涩升降,脸又涨出绛色。
好事儿的回头起哄,意在惊动武教,一想到自己也免不了受牵连,又立马禁声,踏踏地跟上大部队。柳亚东也停了,去扯罗但海结了条汗垢的棉毛衫领,不大留人尊严地将他从地上提起,像轻易拔起根萝卜。冻得快找不着嘴了,他哈着热汽:“还赖地上干嘛?别坐等死。”死是指被老广罚死。
柳亚东认识罗海,比认识兰舟胡自强要早。
武校里百号人,拎出来数数,真为淬成枚武星的没几个。什么世道了靠拳脚?现如今靠文凭。是文凭学不来一纸,顺次来的龙虎。
一拨是不服管教的小阿飞。烟酒网吧,逃学斗殴,九年义务制教育管不了,烦请娘老子领走。可领回家横不能圈着啊?送武校。图个强身健体,学出来大不了扔部队,都是不服就挨打,还能学不会老实?这情况一点儿不特殊,龙虎里比比皆是。一拨是留守,往城市里读书阻着铁壁铜墙。龙虎既算全托又无门槛,文化课也教,爹妈不巴望子女成才,能凑活识几个大字,成人就行。
罗海算其二。他父母踞东南沿海倒腾手机配件,钱不少赚,但关系奇差,无一日不摔打得鸡鸣狗吠。罗海都服:哎送我来这的一路上还打呢!我妈一个手提包就抡我爸头上了,我爸蹬她,几把脑子,方向盘打歪了,小车子直直冲机床厂门口那大水沟就去了,脚还不压刹,油门追他债么压那么铁紧?结果又从沟里牛逼哄哄地嗡给冲上了岸了。好家伙前窗烂稀碎划我妈手了,吓得直哭,单我小妹觉着好玩儿呢还,抱怀里还直咯咯乐的。
这事添油加醋,他逢人就提,为显的自个儿平易能言。实则是搞的人人都晓得,他姓罗的一家纯种傻逼不掺水,养他个肥头肥脑儿子呢,手脚也脏。
罗海原先好偷。跟有职业追求的蟊贼还不一样,他顽固地只拿不叫人太过着紧的小物件。谁的一个富光保温杯,谁私藏着点烟的钢轮火机,谁一双簇新的勾牌棉袜。芝麻绿豆不打眼,腋下一挟就走。可惜作恶也要天资,罗海不具备,又受皮囊拖累,时常被逮现行。逮着了也不强词夺理,一律立即交还,伏低求饶。要么被宽忍放过,要么挨顿小打,再不灭火,罗海就赔些小钱。一段日子,他就口风瘟臭:就犯贱的一几把注水猪,手就他妈欠斩!
那次不开眼,偷了朱文龙的一只进口电子表,被人“点炮”。
朱文龙是跋扈惯了的,传武班组他唤雨呼风,活像个养小弟的地头蛇。地头蛇之必修——抓一切时机“立威”。武校备建时,趁地皮价廉多圈了白水洼的一块地,孝悌楼以南,荒僻残垣前,留有间六十年代运动遭拆解一半的废弃宗祠。有人在堂拐挖出过几个黑陶坯的圆罐,两掌一捧的规格,打算偷摸捎回寝做复古款的尿盂,没料摔破一个,迸溅出许多灰白的渣滓。谁进过县殡仪馆火化间,吓得上牙磕破舌,结巴着说我操骨灰,这他妈就是些骨灰坛。后来试胆、私斗、偷抽烟、情啊爱,这祠堂具备天时地利。
摔跤班武教孙志鸣跟生活老师杨露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热汗泱背,雨打芭蕉,当初就这儿被学生撞了个精光。
罗海被葱皮绳捆紧着,状如牲架上待宰的牲口。朱文龙两柄刀眉,既高也俊,蜜糖色的颈子上挂枚水嘟嘟的玉豆荚,化纤料缝白边的麻袋校裤他要折起两褶露着脚脖子穿。他手边两“小弟”,戏剧性的一胖一瘦。半扇祠堂悬着破匾,凉风窜逃。朱文龙转着根枸橘枝子,一脚狠的当胸赏给罗海,“妈的死肥猪,跪!”罗海梆当就双膝贴地。“偷到我头上?你长得是鸡眼?”朱文龙连枝带叶抽上去,武教抡白蜡棍的姿势他学了八成。罗海吃痛一瑟缩,闭着眼躬身摇头。“快点磕头!磕头给老大认错!”小弟精灵鬼怪地出损招儿,朱文龙横过去一脚,踢上罗海腮帮:“磕,响点儿。”
朱文龙其实胆子不算肥,龙虎里结群斗殴,砖头铁棍钢丝锁是常用械,敢夹带裁纸刀的也有,但通常极见分寸的只在非要害部位划拉不捅。都防着真浑进了少管所,但那也比拳脚显酷。
校务当年开大会叮咛:发现斗殴,我校必将予以开除处理!扯他的蛋。
揍罗海那会儿,柳亚东在。他赢了场别寝撺掇的炸金花,一把摸了副同花顺,拿到半包床垫下掖扁受潮的黄金叶。月色布得密实,疏星欲落,他一人仰坐祠堂重砌又塌的半堵残墙上,铺盖着莹光,一根紧着一根地汲完了全部。抽得口干舌燥,心里却他妈空敞敞。
下跪磕头到拳打脚踢,柳亚东全头全尾地听完,没吱一声,没笑一下儿。一是他清醒,知道永远别在武校挑战和自己旗鼓相当的人,因为都在衡量实力,或赢或输,但凡出头就很难不结梁子。二是原先,他听过个梳油头的实业家做下乡报告,他说为人,永远不要在利益共同圈外出手。潦草听意思,是说不该管的别管,管,更也别管得不是时机。
偃旗息鼓,罗海碎了截前磨牙,抱着肚子一啐,溅在地上五朵红梅。
“起得来?”柳亚东蹦下残墙,揪了把酢浆草折下根茎嚼酸汁儿,脚尖碰他,问:“骨头断没断?断了就我背你。”罗海遭打虽被避开了头脸,但肩周到胫骨却被蹂践的丝毫不落,浑身漾着余痛。他艰涩地昂头,瞭了眼柳亚东,认得这人武场踢脚靶的刚狠。他唔唔摸着左胳膊,柳亚东蹲下去触那儿,轻一掰弄,激出他一嗓子变调嗷嚎。“折了,八成。”柳亚东支起他水泥袋似的上身,拍拍他肉叽叽的胖脸,“扶你上诊室吧。你传武的?”
动了石膏跌打药,校医惯例要连名带姓将情况报备校务。罗海挨搓,不能,更不敢掉朱文龙的枪花,那人要受学校批评,转脸儿就能敛划人废了自己。所以识时务,扒瞎话:我绊着槛了摔的。学校不信,也可以信。罗海季末递交的转队申请,也就不作为难地批了。
龙虎浴堂得掐着表洗,拢共那么些定量的烫水,慢者则无。以致于拳脚练的勤的,还不如拎个洗腚\/眼的破盆早早门口侯着的。柳亚东赶晚淋掉一身酸汗,冻得打颤。肥皂沫子没揩呢,蝴蝶骨遭人软乎乎一挠。他两指蘸水顺眼缝一抿,扭头睁开眼,见颠着一身白肉的罗海左手裹着塑胶布,右手套枚绿澡巾。他露牙笑:“东哥,亚东哥.......那什么,我、我给你搓澡吧,我跟你划拉到一寝了。”
罗海识时务进阶:晓得靠树。柳亚东轻易不交心,也不惮背后黏人。他交了手牌取小卡,一掸眼,见跟着的罗海揣了失物招领处的一罐洗头膏就想走。柳亚东算服了,心里直想乐,嘴上又漫不经心:“你他娘的手里有藓吧?你告我下回还想断哪儿?”
“哎!我......我不是。”罗海“唰”把东西搁回去了,手贴裤缝上一蹭,对着柳亚东悻悻:“我、我不是故意的,东哥,对、对不起。”
柳亚东该说:关我鸟蛋事。可他在罗海眼里读出了热望,隔着膜,差细棍一戳,被洞悉内情。柳亚东片霎心软探一步,就做了施舍意味的介入。他擦着头发,就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嗯,我这是病!”罗海面上近乎浮起幸福的神色。他带了笑地忙不迭解释:“我以前老拿我爸的钱,我爸一发现,就和我妈一起打我,就,一打我他俩就不吵架了,就管我了,所以我老拿老拿,后来才.......”说不下去了,乱了,鼻酸了,就够了。他含着半截儿因果,手腕蹭蹭鼻尖,面呈感恩地凝睇着柳亚东。
“去他妈的你有病,偷就是偷。”柳亚东滞了几秒,毛巾搭肩,圾拉着鞋朝外走,嘴不留情:“臭毛病劝你赶紧治,改不掉,就把手斩了。”
罗海愣了久久一会儿,才答应,啪嗒着拖鞋欢快地跟上,“.......哎!斩。”
应当说柳亚东后来叫罗海往北,罗海字典里就再没南这个中国字儿。仰慕一个人真不难,一点困境里,给予分寸之末的关怀即可。
罗海捂着眼角踉跄站起来,揉了两揉,低头擤了个响。柳亚东扽他手,往他脑顶上盖一掌,不显见的嘴角一扬:“胡孙儿给你留情了,回去给你搽个药,没事儿。”
兰舟晕过一次被诊出低血糖,兜里后来就常揣把龙酥糖。他摸出来往罗海手心里一塞,指胡自强:“下回就别让他摸胸了,憋不死他。”
拾情面的一句话,揭了沉默,余丁点儿不痛快。四人近乎同时一笑。胡自强懈下肌肉揪紧从而高耸的两肩,也恢复了温淳的样子。
正要不声不响地跟回队伍,刘国奥就连人带哨地由远及近。
刘国奥绰号既无奇的叫阎罗,也被阴损的喊“老广”,为讽他突目、唇厚,下巴如扁铲,标准南蛮子相。年前有谁输过把剪子包袱锤,玩儿的大,得抱着赴死决心地奓胆问老广:刘老师,您女儿,是有越南人血统么?这比直说他本人特丑还阴损。入伏天儿,刘国奥暴怒得印堂发青,噼啪抡一顿白蜡棍,外罚这人定了一晌头顶地。掉头要说老广长处,无外乎就那一楞楞还叫板扎的田鸡肉,可人是个五短,一旦健硕,就更促狭得像只吊颈子的类人猿。
龙虎武教里说他不凶狠,那是人都可以说自己仁慈。但嘁嘁喳喳讲,对于老广其人,应当要抱点是非因果的同情。说他当年也是军中一枚傲霜斗雪的绿星,人其实蛮刚正,是年少气盛严重违逆军纪,才遭部队除了名,兼劳教五年。吃完牢饭八八年复教,不允入政府部门,不允入国企,不允经商,不允高消费。被视作异类处处防备,刘国奥电机厂里翻砂混得厌人厌世,才把他的刚正变成有迹可循的暴戾。有关这人起初违了什么军纪,说法有二,一是打残了同连战友,二是越国境开枪。来踪去迹语焉不详,讲清了,反倒缺了一笔传奇的滋味儿。
“动手了?!”刘国奥乜斜一眼就够叫人腿肚子爬虫,“加跑两圈,都他妈的回去给我深蹲!”
他黑掌一勾,骆驼似的披着厚皮的黄眼珠一转:“兰舟柳亚东,你两个跟我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