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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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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了?”兰舟基本没动,扭脸问他。

柳亚东摇头,在他肩膀上逗留了一会儿,就又坐正了,看着窗外。

上了高速到麓华,左右两个小时车程,进了到县区时至午夜一点,路上死寂一片,有鬼无人。吴启梦手机嘟嘟地响。他看眼来电人,接了外放,应道:“贺老板?”

吴启梦尖着嗓子说话,夜里听着奇诡凄艳,涂文睚眦必报地故意堵着耳朵。电话那头也是副不寻常的声音,咝咝啦啦像信号不强,显然也耍了什么自保的小伎俩:“你们到哪儿了?”

涂文朝外一瞄,给他个眼神,比OK。吴启梦说:“高速下了,在往厂区跑,再二十分钟到水泥厂。”

“别到水泥厂了。”那头喝令:“你掉头往西,往西郊开,到葫芦街,看见一家麓华盲人推拿,进来找赵五!货就在他手里。”说完就挂了。涂文猛一拍方向盘,咬着牙急刹调头,“**妈的老狐狸!玩儿老子,我还李六呢,个耀武扬威的大傻逼。”

麓华吹的是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妖风,涂文褪掉大棉袄,换上西服白衬衣,下车一站,冻得原地高抬腿。他仰脖,看”盲人推拿“四个残缺的霓虹大字,大骂道:“老子鼻子快他妈掉裤裆里了。”

穿这么人模狗样是办事儿的行规,一表郑重,二显气度,示意咱们都是做生意,有什么为难顾虑明面上一二三四说清楚,别耍贱,玩心眼,反正是一笔做成,互不瓜葛,轻易我们江湖不见。话是这么讲,但照涂文看,人不能认死理儿,得机动一点。三九天非得单衣单褂打扮成屁精,就他妈是脑子灌屎。郑你鸡毛掸子的重。吴启梦一换西装,反倒显得蛮合适,他腰窄,腿长,黑漆漆穿一身,活像谍战片里沉着冷艳的一个.......二椅子。

涂文左手摸出手机,右手摸出把片刀,一并丢给柳亚东,吩咐:“把风啊,苍蝇进来都给我灭掉。”

柳亚东嗯了一声,点点头。

月亮陡地变大,涨成很圆一盘,明得白皑皑、亮晃晃。柳亚东低头看看手里的片刀,很巧,亚麻的鞘,寒凛的刃,也白皑皑亮晃晃。刀配月夜,基本等同于一桩血案奇情。柳亚东屁股贴着脏兮兮的引擎盖子向下滑,蹲到了地上,把玩着片刀,仰头看天。

古人喜欢咏月,人一旦沐进月色里,不知道为什么就他妈有那么多儿女情长想捋,劳心劳神,满腹惆怅,理不能胜情,捋你又捋不清。——原先还可以这么讲,但柳亚东这会儿低迷沮丧,他也想咏。咏,喜欢到底是个什么鬼玩意儿。

他乱得很,像吃了一床弹花被,絮上不去下不来,饱得心口都发涨。其实喜欢可以很单纯得,柳亚东想,我小时候喜欢摸溪里的沙蟹,捞满一桶,回家挂面油炸,喜欢那个香酥的味道。喜欢堂屋外那一株森森的榆树,枝干青藤披覆,可以爬,可以卧,攀至顶梢瞭望,能俯瞰一村错落的屋舍。喜欢班里一个女孩儿用的笔盒,红黑相见,印个卡通人偶,盖子带磁吸,随手一拨拉,就能契合得严丝合缝。

——很长一段时间内,柳亚东误以为自己喜欢过那个女孩儿,是自己的初恋,不因为任何,只因为她拥有了自己心仪的东西。但不对,这逻辑完全不能自洽,又想不通哪里有错。他如今明白了,这逻辑反了。

兰舟用那个霜擦脸,他才觉得那罐子洁白细密,造型别致,味道也不腻;兰舟穿了那身校服,他才觉得那衣服不丑,很一股书卷的味道;兰舟精心伺弄纸饭盒里的那棵海棠,他才觉得那花由瓣到蕊,都长得很美。兰舟也正仰着头,他才觉得,月色很好。

“亚东。”

“哎。”他嘴比脑快,应完了,才懵然地看向兰舟:“......嗯?”

“你今天说——”

“真的。”我刚又琢磨了一遍,没什么纰漏。

兰舟怒了:“操。”

柳亚东讪笑一下,“你说。”

“我是男的。”

他乐:“废话,我长了眼的。”

兰舟顿了两秒,人言轻微地叹:“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船儿。”柳亚东擤了下鼻子,“我告诉你个秘密吧,我们三个到这儿来我才发现的。”

“你说。”兰舟看他,因为说是一个秘密,他就走近了蹲下,做出细听的样子。

柳亚东说:“我能把命给你,子弹还是刀,我都替你挡。假如真到那时候,我可能会后悔我做坏事,没当成我奶奶希望的一个顶天立地的好人,但我一定不后悔为你死。因为除了你,我真没想过能为谁活着好。”

碰头流程快如老村医骟鸡。你素水来的?哎对。贺老板的朋友?是。二十个换五把?哎对。一个旧强一个阿迪?是是是。来吧进来吧。

叫赵五的这老头儿是个坑蒙拐骗的,压根儿他妈不盲,圆片墨镜摘了,一副大眼,他嘴巴微张着直往吴启梦瘪瘪的胸口瞄。涂文往他跟前一扎,客气也不客气:“我的马子你就别瞎琢磨了,二十个我都带了,赶紧看货成么老头?”赵五这才引他俩进推拿房,嘴里啧啧咂吮,似乎在说,唉,可惜啦,可惜啦,好漂亮的一个娃儿,跟一个黑社会。涂文在后头好险没笑歪大肠,他凑到吴启梦耳边说:“这是个老玻璃吧?换是思敏,一板脚我看就上去了。”吴启梦一凛,不自觉地对那两个字,做了怔愣一刻的反应。他缓过来才咬牙骂:“你他妈闭嘴。”涂文耸肩,望了眼头顶朽迈的房梁。

三短两长,裹在一个麻布兜里,不说是枪,还以为是袋儿红薯麻山药。

涂文掂一掂,觉得沉得很。他故意拖长腔,耷拉眼皮儿不阴不阳道:“托你跟贺老板多句嘴啊,他东西不错,货都是真家伙,但后配零件次了点,上回搞到那批有个保险不好,有个居然是他妈哑巴。我讲钱呢不是重点,但你想,我要它干嘛?要人狗命啊,那关键时候射不出东西,那不是要我狗命嘛?你也让他抓抓质量,别只顾着闷声发大财,啊?”

“——哎呀,不可能有哑巴的。”赵五直说:“你验嘛!”

涂文掏出一柄乌黑的仿制77,口端贴住他眉心,咧嘴:“行,拿你验啊?”

赵五面庞陡地披上蜡黄色,下意识两手端举。

吴启梦拉开拎包,默不作声地一沓沓红毛子数出来,码齐在他推拿床上。吴启梦呵责涂文:“你别太过分,小心泉哥回去搞你。”

赵五咽了一口唾沫,两腮微颤,“南、南头轱辘山.......原来是个劳改农场,这会儿废弃了,你去那儿开枪,没人,没人管,车、车停塘边上,你往山里打,防着有野狼.......真是哑巴,你折回来找我。”

涂文收枪:“吓的哟,我没装子弹呢我还。辛苦!钱你数数。”

轱辘山不矮,劳改场静得像个大坟头,这就是立起来的一樽大碑。山脚嵌一个水塘,面儿上随风微漾,月亮在里头浮游沐浴,变换形状。水鸟啄食,深浅洼地一律黑色,林间有轻微的动静,窸窸窣窣的,你说不上是不是狼,都说新世纪没这东西了。涂文凝望塘面,吸满两支烟,才揭开布兜抽出一管**,得意洋洋似的亮给身边的柳亚东看。

“开眼了?”涂文递给他,“摸摸看,真家伙,拉开保险扳下去,一弹就给你打得肠穿肚烂。”一弹就要人狗命,不跟你开玩笑。

柳亚东显然不想接,也搞不懂涂文为什么要拽他下来试。

“行吧。”涂文不强求,收回胳膊,端举向前,随意一瞄准,砰——

一群灰鸟从倏然从林间腾起,唰啦啦扑向天空。

吴启梦按开车里的灯,换上棉袄补口红,转脸把自己化成个艳丽的鬼。天儿太寒,手是僵的,微微一抖,就在嘴角划拉出一道血印子。吴启梦擤着鼻子四处找纸,找不见,兰舟适时递上一张浆白的手帕。“蹭上就洗不掉了。”吴启梦拜拜手,“不用你这个。”“没事儿。”兰舟依旧举着,“手帕就是擦东西的,要不我揣他干嘛。”吴启梦简直这一年来没听过比这更有道理的话。他拿过来抹,抹不干净,弄得像得了唇周炎。越蹭越脏,越抹越草率,到疼了,吴启梦停下动作,贴近倒车镜端看了一会儿,噗嗤乐了。兰舟一愣,吴启梦转头给他看嘴,兰舟也转开头,没忍住。吴启梦问:“你知道麦当劳叔叔么?”

涂文在广州吃过几次,换他来听懂这句话意思,他能笑的四脚朝天。可惜兰舟压根就没听过。他的人生选项之窄,只有AB,寒酸又单纯。兰舟摇头,表示疑惑,却不会有焦渴难耐又沮丧不安的样子。樊笼里无门无路的样子,他是没有的。

吴启梦顶着花脸,盯着他眼睛看了一会儿,像赏了清溪慢淌,说:“以后会知道的。”

兰舟脸上慢慢浮上一层欲言又止。吴启梦在后视镜里看他,“你想问什么抓紧问,你放心,我比涂文会做人多了。”

“哥。”兰舟的这个问题,不是很礼貌,他自己知道,但他这会儿很乱,迫切要答案。

“男人能喜欢男人么?”

吴启梦重补口红,问“什么?”,兰舟却不好意思再问第二遍了。

水塘边砰砰砰砰,连续又乍起四声枪鸣,鸟照旧一簇簇惊起。人觉得最静的时候,也往往是巨响过后。兰舟贴向窗外,清楚看见一支短枪托在柳亚东手中。塘边的疏影里,他那个身形无疑是潇洒高挺的,但无论怎么看,都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吴启梦这才说:“当然可以啊。”

他口吻里一股妥协的味道,哀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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