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2/2)
偏巧这时候身后一声娇柔:“娘子——”
对方就算是烧成了灰,这声音吴念九也认得,正是外号“梅娘子”的梅念四赶到。昨晚梅念四和吴念九两人就明里暗里较过劲儿,梅念四似乎有些担心吴念九会不怀好意,因此在安若身边劝说了很久。然而安若却满不在乎,梅念四只得作罢。今儿梅念四比伍良他们这些少年更要早地赶到安若这里,显然是放心不下,一定要赶来亲眼看见安若安好,才能放心。
“害怕倒不怕,我倒盼着你们能时时感受到惧怕,”安若声音清朗,显然是同时对梅念四和吴念九两个人说的,“熟悉恐惧的感觉,毕竟这恐惧也能成为一种武器。”
她说的这种话吴念九一点儿都不懂,昨儿晚上他在树上真正觉出恐惧的时候,他都快臊死了——人一个女小娘尚且能安之若素,他却觉得冷汗直冒,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这胆小恐惧,怎么能成为武器?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此刻他听了安若的话,虽然不明白,可是为了压过梅念四一头,他故意点点头,大声说:“是!”
梅念四几乎异口同声,与吴念九一起应下。
“以后你们两人一文一武,都是我需要的人。”安若肃然道,“我会尽我所能,教你们两个与我一样,都能得偿所愿。”她眼见梅念四与吴念九两人在她面前对视一眼,彼此似乎有些敌意。安若便又加上一句:“当然了,如果你们的愿望与我有关,那么对不住,都趁早别想了,不可能的——别不平,岛上任何人都是不可能的。”
梅念四早先大约听过安若说类似的话,此刻神色不变,安然听着。但吴念九却从来没听过安若把话说得那么绝——他不免张口结舌,实在是不明白,眼前这个小娘子,她图的是什么呢?岛上来来去去这么些男人,她难道就真不想着寻个好的,然后嫁了么?
吴念九并不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但是他该装愣的时候能够装愣,此刻见安若既然愿意与他们说这些,便索性装作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瞠目问:“娘子,这又是为啥?”
大约还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安若“为什么”这三个字,安若被吴念九这样将了一军,反而嘻嘻笑了起来,道:“难得这岛上有个人,敢这样反问我。”她双手一拍,道:“那我便与你们说个清楚。”
“我不是个能与谁共度一生的人。”这话从安若口中说出来,格外沧桑,实在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韶龄女子该说的,“我能对旁人生出好感,能与人相处,却无法生出情意。我可以当身边的人是兄弟,与他们一道同生共死也在所不惜,但我没法儿与任何人生出男女之间应有的那等情意。”
“情意”二字从安若口中吐出,就像是“天要下雨”“肉烤熟了”这么平常,安若直直地看着眼前两个男人,全无半点羞怯。
她冷然看着面前两个男子,心里却有点儿打鼓,不晓得这番话,这两人能不能听进去,能不能信。“你们见我总是来者不拒,来一个接纳一个,这也由得你们。你们大可以当我是这世上最滥情之人,但日后老天会给我机会证明,真正对我忠诚的人,我会愿为他们肝脑涂地。但你们也可以当我是这最无情之人,因为我无法真正地爱某个人——无他,我做不到,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她目光转冷,森然盯着梅念四与吴念九,心里却渴望他们能真正把这话听进去:“与我相处,最好的法子,是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女人。”
吴念九低下头,梅念四则将眼光转开去。
安若暗自叹了一口气。她字字句句说的都是真话:早年在军营里过了那么多年,只要她点个头,立即会有整个帝国最优秀的将领,最英武的少年,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可是她的心就是没有动过。在感情这件事儿上,她大概是个天阉。上天赐给她头脑、武艺与勇气,却忘了她其实是个女人,因此忘了赋予她爱上旁人的能力。
“废话不多说,今日要忙的事情很多。梅博衍,你昨日给我提的那法子非常好,就照你说的法子办,当然,咱们可能需要先听一下杜骁的意见。吴……念九,你也不赖,今日随我狩猎,让我看看你的反应与机变究竟如何。”
她三言两语已经将两人需要做的分派下去,双手一拍道:“好了,小伍他们也过来了,咱们一道晨练。博衍,你试着慢慢随我们走动走动便好,这几日你费心费力,眼圈都青了……”梅念四这头她说得关切,对吴念九安若却全无半点客气,一抬脚便道:“念九,随我来,教我看看你究竟是个怎样的把式!”
她当先就奔了出去,青丝在身后飞扬。吴念九早先摔得七荤八素的,此刻无法,只能咬牙抬腿迈步,努力跟上。安若带着他先与少年们会合,而后再一道沿着海滩开始奔跑。梅念四虽然越落越远,可也一样勉力支持,不想太落后了。
海滩那株巨树下头,杜骁转了出来,用手中石刀在树身上划了一道——记众人上岛的日子也是他的责任之一。做完这件例行公事,杜骁转过身,望着海滩上几个人的身影。早先安若那些话,他一字不落地全都听在耳中,心头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昨夜吴念九“反出”那五个兵油子的小团体,“毅然决然”地投靠安若。他不用想都能猜到这些人背后的用意,他相信岛上一半人都能猜出吴念九是个什么角色。
所以吴念九夜宿安若“身边”,杜骁竟然也辗转反侧了半宿,待到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悄悄摸到岛东端,隐在树丛中,正好看见了安若大快人心地把吴念九从树上“踹”下来,而安若这番话,也全教他清清楚楚地听见。
听了这番话,杜骁自然明白,安若要用吴念九了。那些兵油子们算计安若,其实却终究是被安若撬了墙角,挖去了吴念九这个人。日后安若也一定会反过来利用吴念九,拆散或是击溃龙二的小团体。杜骁很愿意相信安若的能力。
安若事先早就对杜骁有过承诺,她绝不会与岛上任何有人生出更为亲密的关系。可如今杜骁亲耳听她承认她没法儿对任何人生出情意,他到底是有些怅然若失。
057 放生
梅念四近日一向忙碌着的不是别个,还正是给岛上的汉子们制衣的事儿。
前些时候洪家的船上岛,岛上的人用盐换了些玄色的棉布。杜骁和众兄弟们商议了之后拍板,每人制两套玄衣——哪怕式样简单、手工粗糙,那也总比岛上的人一年四季都穿着刚上岛时候的那身,没的换洗来得好。
但好不容易有了布,这制衣的水磨功夫,岛上无人能做,活计便全堆在梅娘一个人身上。偏生岛上的汉子们多半急吼吼的,有些人不但不帮忙,还一力催促。须知梅念四光是给人量身就耗了两天的辰光。除此之外这新衣究竟该裁成什么式样,岛上的人都没半点数。梅念四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旁人就算是催,他也交不出来呀。
原本岛上的人还想着梅娘是安若的人,安若可能会出面帮梅娘支应一阵,可是安若却彻底袖手旁观,仿佛想要看梅念四的笑话似的。梅念四面临无人支援,四下里都是催促,却当真顶住了压力,想出了一个法子。
此前梅念四为岛上的兄弟们量了身,但是岛上的人每一位身量、袖长、腿长都不同,要将每个人的衣衫做得精准,他到明年这时候也未必做得完。梅念四便自行决定,他打算只做一个统一尺码的衣衫,衣衫都是过膝的深衣,右祍束腰,衣袖处有一道缚腕,因此就算是衣衫宽敞,或是衣袖太长,都可以通过调整腰带和缚腕来解决。
裤子也是这样,梅念四打算做有裆的绔裤,在裤脚处另置斜幅,也就是裹腿,因此无论绔裤长出多少,都由斜幅一气儿给裹了。因此梅念四用这种法子来统一做出的衣衫,能够适合所有人穿着。
梅念四将这打算与安若一说,安若看着他登时两眼发亮,双手一拍,笑道:“博衍,你放心吧。你既花费了这么多心思,这件事情,我担保你一定能做成,而且做得漂亮。”
这日安若晨练之后,先带着梅吴两人一起去寻杜骁,将制衣的事儿与杜骁商议了一番,最终商议的结果是,木匠万十八手上的活儿算不得急活儿,因此万十八带着分配给他的人听梅念四差遣,帮梅念四一起赶制衣衫。岛上其余人的日常活计,如采石、伐木、劈柴、捕食、做饭等一切照旧,剩下手头没有其他差事的,每天过来帮梅念四一个时辰,听他分派。
岛上的汉子们每人将分派到两件衣衫,衣衫分派的顺序自然是按长幼之序,第一批是自幼及长,第二批是由长及幼。这样一来,衣衫分派的顺序上头,汉子们便没什么异议了。
除此之外,安若还怂恿梅念四,自去与杜骁商量出一条规矩:若是还有人敢无理取闹,自己不出力却一味催促成衣的,届时取衣的顺序自动往后排一位。当然,这条规矩的成立需要杜骁的许可与支持。
说实话梅念四初时去寻杜骁商议,尚且缺了几分底气,指着安若陪他一道,安若却直言拒绝了,要梅念四自去与杜骁说。梅念四无法,硬着头皮去寻了杜骁,哪知他与杜骁的商议却尽行得很顺利,杜骁见梅念四说得有理有据,也甚是可行,便点头答应了。
梅念四大喜,他原本以为自己人微言轻,只有依靠安若的荫庇才能将事情做成。没想到这次安若完全没有出面,却教他自己说通了杜骁。梅念四欣喜之余,先将此事告诉了乐十六——至于安若那里,他打算将这次制衣的事全部顺利了结之后,再向安若交代。
梅念四自己尚未察觉,他做事不仅开始渐渐有章法,开始懂得借用旁人的力量,他平日说话行事的态度也开始有所转变,渐渐能够抬起头面对众人,即便他本人外形说话都偏柔弱,却也时常能抬出一个“理”字服人。万十八比梅念四年长,却一样带着人听候梅念四差遣——在旁人眼里,这个“梅娘”,竟是慢慢自己立起来了。
岛上的男人看在即将到手的新衣份上,对梅念四的态度大多好了不少,旁人开始都学着杜骁,改口换了称谓,管梅念四叫“念四兄弟”,无人再提他那个“梅娘”的绰号。偶尔有一两个挑刺瞎催的,在杜骁的主持下,领衣的顺序各自都往后押了两位。这下梅念四从此耳边清净,终于能集中精神,将岛上汉子们的成衣都一一赶制出来。
*
安若这边则带着吴念九在岛上打猎。她指点吴念九做了几个不同的陷阱,尝试困住岛上的山猪。吴念九见这些陷阱非常精巧,与他们当初做来想要困住安若的那个“陷阱”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心内咋舌之余,便也觉得跟着安若,应是能多学点儿本事。
吴念九对安若渐生钦佩之际,偶尔也疑过,眼看着娇怯怯的一个小娘子,怎么就能懂这么多的。可是安若的速度太快,他只要稍一分神便会漏下不少,一时学不会,安若也不会顾及他的颜面,而是老实不客气地训斥一番,吴念九只有约束心神,集中精力,跟着安若学习各种捕猎的技能。
“你听——”
安若忽然面露喜色,转过脸盯着吴念九。吴念九却一脸茫然,瞠目不知所以。安若将食指贴在唇上,要他屏息凝神,吴念九忙深吸一口气,这才隐隐约约听见远处有兽类嘶嚎——应当是有什么落陷阱了。
安若一点头,两人一道,往早先他们在林中布下的陷阱过去。安若布陷阱也很绝,她不需要挖坑、置翻板之类,她只是在荆棘丛中劈出一个缺口,伪装出一条“路径”,却在这缺口中设下天罗地网,若是有野兽误入,就会被藤蔓缠住。野兽越是挣扎,那藤蔓就会缠得越紧,无法挣脱。
吴念九跟在安若身后,两人屏息靠近,却听见不断有兽类的蹄脚踏在地面上的声音。安若一皱眉,给吴念九递个疑惑的神色。吴念九立即反应过来:安若是在疑惑,她的陷阱困住野兽之后,为什么还会有奔跑挣脱的声音传来。他连忙比个手势,示意可能有两只野兽。安若随即释然,点点头,看了吴念九一眼,仿佛赞他脑筋动得很快。
两人一起靠近陷阱,安若原本蹑手蹑脚,猫着腰前进,待看清了眼前的情形,便直起身迈步上前,朗声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原来她的陷阱困住了一只小山猪,正在陷阱里一面挣扎一面惨嚎,却怎么也无法挣脱紧紧缠住它的藤蔓。与此同时,另有一只成年的母山猪正在那陷阱附近焦急地四下乱转,似乎想要帮忙却全帮不上。
“娘子……”吴念九在身后招呼了一声,心里犹豫:这种时候,他是不是应该做个急先锋才是。
安若却径自冲背后摇摇手:“你别跟过来,我身上穿着甲胄,这头山猪虽然没有獠牙,但野性难驯,咬起人来也不是好对付的。”
她慢慢上前,靠近陷阱。
正在这时,那成年山猪突然向安若冲过来,来到安若面前,忽地前腿双膝一扣,伏在安若面前,瑟瑟发抖,却一动不动。安若叹息一声:“这山猪爱子之心甚笃,这时竟然晓得向猎手相求。兽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叹息一声之后,便从腰间将日常使用的小匕首取出来。那只母山猪似乎知道安若是想要将缠住小山猪的藤蔓解开,当下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只是口中发出哼哼的声音。
安若便径自越过那母山猪,自后而前,伸臂将缚住小山猪的藤蔓割开。她动作甚快,三下五除二已经将辛苦设下的陷阱毁去大半。小山猪顿觉身上松动,欢乐地一声长嘶,登时挣脱了藤蔓,从荆棘丛的另一头逃走了。
吴念九在安若背后旁观,心内悄悄叹息:好一只烤乳猪啊,就这么跑走了。他料想安若的心肠与这世间的女人一样,都是怜悯弱小的。
这时安若缓缓转身,面向那只成年的母山猪。不知为何,那母山猪只管伏在地面上哼哼,一动不动,也不跑开。安若一步一步地向它靠近,显见得那山猪浑身颤抖,可就是没有离开。
“这……这猪为什么不跑?”吴念九讶然地问,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好像是问了什么蠢问题。
“这是信义——”安若答道,“它求我解救它的幼崽,便以身相替。我完成了它的所请,它便甘愿赴死以报。算了……这关于信义的事儿么,你确实不太容易懂。”
吴念九:……又拿我的名字说事儿?
可是眼前的情形却不由得吴念九不相信,安若以前常挂在嘴边的,“兽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些世间的生灵,恐怕确实比他们这些岛上的男人更来得守信。
那么安若呢?面对这有信有灵的母山猪,安若会慈悲为怀,放这对母子一条生路吗?
吴念九心想着,眼看安若一步步上前,靠近那只母山猪。母山猪依旧伏在安若跟前,瑟瑟发抖,一动也不敢动。安若伸左臂,轻轻在山猪头上拍了拍,口中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就在吴念九以为安若要放那母山猪一条生路的时候,他忽然惊恐万状地见到安若右臂闪电般地伸出,将那柄小匕首从那山猪胁下直送进去。
吴念九“啊”的一声,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