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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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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得想起陈妈哭肿的眼:“姐姐,你又何苦再练……”她笑了,笑得有些凄婉:“那个武藤说,挑唱得好的来唱,你乔姐姐才能做主定这一出。”姐姐的目光飘向窗外,“他若是心存不轨,也不会在乎拣什么唱得好唱得不好。我就留一份痴心妄想,有个盼头。”我不敢去想会发生什么事情,低低地叫了一句姐姐。她回头,还是挂着笑的,只是我看见她眼里盛满了泪水。姐姐弯下腰抱我:“采颃,你是好孩子。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听爸妈的话、陈妈的话。好好读书,找个心上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我没来由想起那擦不完的胭脂红:“姐姐,你有心上人么?”姐姐眼底满是化不开的温柔:“有的。我与那人,青梅相所,唱吟燕和。”我心里一跳:“是乔姐姐?”提到她的名字,姐姐的神色柔和好多好多。“她在,我便不怕。哪怕刀山火海,阴曹地府。采颃,你以后会懂的。”

那日吃罢晚饭,姐姐漱口净面,便出门去了隔壁。我想跟着她,陈妈却拉住我:“你就让人家说说体己话吧,说一句没一句了。”我固然明白,但我与乔姐姐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待陈妈照顾我睡下时,姐姐还未回来。陈妈回她的阁楼里,不多时就传出了鼾声。我轻手轻脚摸起来,从床头一叠衣服里抓了件厚些的披上,随便蹬双鞋就溜出了家门。

我几乎未在晚上独自出过门,家门外万籁俱寂,月光下的影子个个峭楞楞如同鬼魅。我虽然害怕,但还是咬牙闭着眼,便冲进了乔姐姐家的院门。我听见后院隐约的咿呀声,前院的麒麟花在月光下开得没心没肺,像是只剩最后一遭,走完便归入尘土。我愣了愣,后院的戏声拉回了思绪,我踮起脚来,滴溜溜向后院跑去。

月下小院里空空荡荡,只有对影成双,已经唱了多时,我只得窝在墙脚。乔姐姐皱紧了眉头,决绝唱:“三姐不必泪双流,丈夫言来听从头:干柴十担米八斗,你在寒窑度春秋;守得住来将我守,”她将那虚无的带缨一撇,别过头去,“三姐呀!守不住来将我丢。”姐姐听闻最后一句,抬起眼来清晰道:“薛郎说话没来由,为妻言来听从头:干柴十担米八斗,我在寒窑度春秋;守不住来也要守,纵死在寒窑也不回头!”字字敲在人心上,铮铮作响。

乔姐姐深深地叹道:“三姐说话世少有,上得青史把美名留。只是……”姐姐追过问:“只是什么?”乔姐姐的手剧烈地抖起来:“方才中军嘱咐,言道元帅初点大卯,三卯不到,人头落地。”姐姐一颤,乔姐姐转过身来,后退几步,定定地向她行一揖:“三姐你看,天色不早,我……要告辞了。”姐姐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开口唤道:“薛郎……你这就要走么……”乔姐姐含着泪看她:“这就要走了。”姐姐忽地伸出一只手来,捉住乔姐姐的一只。我吓了一跳,在台上,王宝钏可没捉过薛平贵的手啊!姐姐将乔姐姐的手抱在胸口,哀哀哭道:“你有什么言语,嘱咐为妻几句……和我说几句罢……”我也记得,原先看过的戏里,是没有后面这一句的。

姐姐,入戏了。

乔姐姐也是好一惊,而后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月光下,我分明看见她将姐姐的手紧了紧,哽咽得说不出话。姐姐将她的手贴在心口,像是一松手就会失去一样,不管不顾,哭得哀戚。乔姐姐淌着泪,默默地揽过姐姐的肩,将她拥在怀中。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天上的月亮,眼泪一串接着一串,掉进姐姐的发里。过了一会儿,乔姐姐按了按姐姐的肩,哑声继续念戏里的京白:“心如刀割,纵有千言万语,一时讲不出来了。”姐姐渐渐止了哭泣,在乔姐姐怀中抽抽鼻子,吸了一口气,吊起嗓子接下去:“你走之后,为妻拿什么度日呵?”

乔姐姐抚上姐姐的发顶,缓缓顺着摸下去,一下接着一下:“寒窑之中,干柴十担,老米八斗,你苦度春秋;倘若是柴米不够,你……回转相府去吧。”姐姐从她怀中支起身子,看向乔姐姐的眼里:“纵然是饿死寒窑,我也不回去了!”乔姐姐泪眼朦胧地点点头,一句“好啊”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最后她扶住姐姐的脸,抵过额头,用原来的声音,轻轻道了一句:“好。”

她们就这样站着,我的眼前渐渐模糊。借着最后一点意识,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墙根边,把自己蜷起来。不知是泪水还是困意,潮涌一般席卷了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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