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火葬(2/2)
石惊言吹了一声口哨,咯咯笑道:“还是白哥哥厉害!奴家忙活了半天也没找见,轻易就让哥哥发现了呢!”
白容止听她自称“奴家”,便知此人一见阵法便已彻底兴奋了,又不免被那做作的语调瘆出一身不爽,冷笑了一声,道:“劳驾,二位,可以请了。”
二女大笑几声,落在檐上,裙摆盛放如海棠,长剑寒光凛凛,如阴云密布下凭空无声炸亮的闪电。
“哥哥就瞧好了吧!”石家姐妹齐齐跃上,放肆地笑着,姣丽的面庞映上血光,如同溅上了温凉的鲜血,妖艳得狰狞。
“没兴趣瞧。”白容止干脆道,纵身再次跃下。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忍不住回了一次头,不是因为觉得两个姑娘裙袂飞扬有多好看,而是奇怪于她们纵身一跃时那股不可折辱的刚强,仿佛即使面前是早已注定不可撼动的命数,她们也会恶狠狠地刺出毫不意义的一剑。
这时候她们便不像心思玲珑的石家少主了,只是两个固执任性的女孩,张牙舞爪地要去抢夺不知是否属于自己的东西。
白容止这么想着,足下轻点,在屋檐和窗台间几个起落,稳稳地下到二层,在猛地一踏窗槛,飞身落在了最近的一处民宅顶上。
白容止抬起伞沿,目光也随之上扬。在这个地方只能看见楼顶红影斑驳,漆黑夜空下凭空开了朵红莲,只要姑苏的任何一人半夜起身掀窗朝此处一望,便可见到这难得的奇景。
雨仍在下,风顺着衣领和袖口灌了进去,白容止轻轻地喘了一口气,热气散去,方觉周身湿重,寒气在体内上下一搅,似乎把他的骨头都挖空了。
白容止打了个寒战,突然腿一软,跪在了屋檐上,膝上一阵冰冷的刺痛,宛如跪在了针眼细密的针毡上。
多熟悉的感觉啊,都七年了,发作的时候还是会站不稳,只是痛得有些麻木罢了。虽说是糟践自己落下的毛病,可其实他不后悔。
白容止想着等会儿一定得好好泡个澡犒劳一下自己。如若残笙知道自己如此尽心尽力地拯救他的天下苍生,一定非常欣慰。
头顶轰然一响,如同天边打了一记闷雷,重重地敲在半空中,整座塔猛地一颤,如风烛残年的老人般发出一声哀叹,白容止及时伞沿后退,没被清楼顶上檐角趴着的小兽砸中。
这一砸把这户人家砸醒了。白容止听见一团嘈杂,似乎是男主人起了,女人战战兢兢地说:“别……明早再说吧,这店闹鬼呢!万一一下出去了……”
“我……我就开条窗缝,你听听,多大动静……”那男人道。
是啊,动静忒打了些,这两个姑娘怎么玩那么疯。白容止抬头一看,顶上二层半塌了,红光已消失,想必阵已破。
这阵要是设在地下,这整座塔不得直接崩坏?
白容止一咋舌,用伞柄轻轻一叩身下的瓦片,回声轻脆,屋内的嘈乱登时停了。
半晌,里头有人小心翼翼地道:“谁……谁啊?”
白容止咳嗽一声,捏着嗓子,如泣如诉道:“我死得——好——惨——啊——”
“啪”得一声脆响,残缺不全的高塔上掉下最后一块瓦,摔进黑夜寂静。
白容止做完了妖,乐呵呵地看着那塔,看了一会儿,他脸上散漫的微笑便没了。
那塔上的墙是中空的,把木板剥落后,墙里砌的是累累白骨。石家姐妹默默立在半空,面面相觑。
这只是顶上二层,那么下面的几层呢?乃至深入墙基,又埋骨多少?
整座塔都是由白骨砌起的。整座塔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一块巨大的墓碑。那四只八角铜铃不为辟邪,而为镇压,压的是整座塔的无名冤骨。就像……柳庄石台上的铁索?
那团厚重的阴云缓缓下降,掠过石家姐妹身边时除了悲泣,没有一丝攻击她们的念头。鬼怪夜哭,一为故意恐吓,二为实在哀恸自我惨遇。
这些鬼怪无疑是后者。
他们聚集在此不是因为这里阴气深重,而是此处为它们埋骨之地。任何鬼魂都希望早结业果,它们来寻回自己的尸骨,以求安息。
他怎么早没想到呢?
白容止轻轻叹一声,默默地看着那些阴风卷着细碎的木屑,一圈圈绕着塔身转。
石家姐妹亦是一声轻叹,相互对望,浅笑道:“罢了,就做一回好人吧。”
她们从怀中掏出了火符,灵光流转,熟练地起阵,阵光一闪,火焰从天而降,将埋葬了无数罪孽的高塔笼罩在内,火势冲天半边夜幕都被灼烫了,像是一场天罚,又莫名地充满了悲悯,怜悯着苍生卑贱,红尘碌碌。
那些无名鬼纷纷钻入耀目的火光之中,似乎魂魄也会被一场大火烧尽,零落成灰,耳边全是一片窸窸窣窣,像是在致谢,像是在告别。
既然不能得全尸,不如付之一炬,于是火舌一扫,万念成灰,魂骨相融,何处不是尔骨,何处不是尔尸,何处不为安息。
火才是最公平,最明白的。
白容止坐在檐上,雨水顺着伞脊向下淌,淌在瓦上格外响亮,石家姐妹遥遥地冲他行了个礼,化流光远去。
白容止挥了挥手,翻身下房,孤身一人来,果然还是要孑然一身地去,满心的冷冷清清。
他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向最近的一条河道走去。如果运气好,兴许能碰见一条停泊的小舟,要遇上了,他就客气地笑纳了。姑苏水道四通八达,哪一条都能连到秦宅门口。
沉重腥湿的黑暗包裹住了他,那些墙壁冷得如同玄铁,刺得他手疼。
白容止一颤,身后的黑暗似一根毒刺刺入他的后背,他悚然回头,只看见一片寂静的空巷,石阶缝里冒出点喜人的绿色,寒风幽魂般在小巷内游走,拂乱了雨帘。
走夜路真他娘的糟心。白容止心想。继续向前慢腾腾地挪,这路好像长到走不完。
前面有个拐角,白容止转过拐角,一抬头,便看见那条等待已久的水道。
没有船在等着他,但有一团柔和的灯光,还有一个撑伞的人,那人一身霜雪,清冷如月,那光从薄纱围成的灯笼间透出,微弱,却能照平他前方的坦途。
那人是云矜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