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2/2）

人心险恶。城里人真复杂。

没办法，他这个路痴只好又连续问了好几个人，凭借打不死的小强精神，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高二级办公室。

身水身汗的他敲了敲门，然后慢慢推开，一阵冷气扑面而来，犹如走进嫦娥姐姐的广寒宫，舒服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夕。

拘谨局促地走进去，丁翳之跟坐在最外头的那位老师简单说了一下他是谁，对方马上就转头喊了一声，“胡老师，有人找。”

“诶——”一把像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应道。

然后丁翳之就看见倒数第二个位置上，有位带着黑框厚片眼镜、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人，从一堆快倒塌的练习册中抬起脸来。

男人定眼看了丁翳之半会儿，丁翳之也定眼看了他一会儿。

这溢出言表的教书匠气质，乍眼看去，丁翳之就知道这老师是有真材实料的，跟沙扁镇上那些假冒伪劣的授课先生不一样。

“哟，来啦？”男人一看就知道这小孩是那个新来的插班生。

“老师好，”他把小推车放门外，一边朝老师走过去，一边扯着嘴角笑，笑得二月草长莺飞，笑得三月阳春灿烂。

要说第一印象，这位胡老师给他的感觉是——

不笑的时候冷硬如磐石，像“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先生；笑起来却画风突变，八字胡翘成“二挑胡”，小眼大鼻十足一位面慈心善的老祖父。

“丁翳之同学嘛，你好你好，”男人站起来，对着他一脸和蔼，“我是你以后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本人叫胡一卢，老师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谢谢卢……呃不，谢谢胡老师，我、我也很高兴，”因为紧张，丁翳之结结巴巴，对着胡一卢既是鞠躬又是点头，还伸出手来，想要郑重地行个师生见面的握手礼。

胡一卢就没见过这么老夫子的学生，看着丁翳之伸出的手微微怔愣，随后反应过来，笑呵呵地与

他握了握，“高二四班欢迎你的到来，希望你能早日融入四班这个大集体，和大家共同努力。”

“我会的，一定会的，”丁翳之点点头，眼睑下边缘有些湿润的东西在作动，快要奔涌而出。

他又拿了老师给的鹤瑶校服，到卫生间去换上。

扣好领口，束好衣服，卫生间里的镜子映出一张干净文气的脸，白衣少年短发茸茸，左胸处绣着凤凰花形状的一中校徽。

一瞬间，他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陌生，身上的土味少了，还有点像城市里的孩子。

*

走过一段不长不短的走廊，胡一卢带他来到了高二文科四班。

整个课室密密麻麻的，张张桌面上都堆着好高的书，每一摞都像建在书桌上的栋栋危楼，埋头苦读的学生英勇无惧，好像恰印证了那句话：“书中自有黄金屋。”

对于进入这个新班级，丁翳之既期待又忐忑，有同学听见声响后抬头看向他，他顿时有种“丑媳见家翁”的感觉，脸上浮起两朵浅浅的红云。

“大家听我讲，”胡一卢拍拍讲台，丁翳之绞着手指站在旁边，听他声如洪钟地说：“这位是我们班新来的插班生，日后会与大家共同学习，一起度过难忘的高二和高三生活！”

埋在书堆里的脑袋齐刷刷地抬起，大小各异的眼睛象征性地看他一下，稍稍满足好奇心后，多数又齐刷刷地埋下去了。

坐在最角落里的丁宸枫本来枕着胳膊在补觉，胡一卢拍讲台的那几下愣是把他从睡梦中拍醒了，烦躁地抬头，他看见讲台上站着个人——

深灰色上衣，黑色裤子，比他矮一个头，除了那张有几两肉的鹅蛋脸，全身瘦得像张一捅就穿的糯米纸。

有点眼熟。

是今天问路的那个土包子。

还是那个上过鹤瑶市头版新闻的人。

前段时间鹤瑶市电视和报纸新闻轮番报道教育舞弊这件事，主角除了那些因贪污受贿而落马的官*员，还有这个惨兮兮、被抢了读书机会的男孩。

丁宸枫的眸色变得意味深长，但比起眼前这个土包子，他明显对睡觉更有兴趣，于是又合上千斤重的眼皮，把头埋了回去继续睡。

看着讲台下那一个个低着不肯看他的脑袋，丁翳之有些尴尬。

为避免冷场，胡一卢给他抛砖引玉地铺垫了一下，然后就让他来一番自我介绍。于是丁翳之将早早打好的腹稿，一字不漏地说出口：“大家好，我是从沙扁镇中学转到鹤瑶市第一中学的插班生，我叫丁翳之……”

他越说声音越小，底气渐渐不足，因为根本没人理他，偶尔有一两个黑乎乎的脑袋抬起来瞥瞥他，但很快又都低下去了，大家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

就这样，打好的腹稿在他的脑子里删了又删，这句不要那句不说，省略再省略，缩减再缩减，最后出来的成品简略而又不知所云。

“......以后请大家多多指教，”他低声讲完最后一句官方结束语。

胡一卢拍拍他的肩：“在黑板上写一下你的名字吧，好让同学们认识认识。”

他点头，“哦。”

白色粉笔被握在手里，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哒哒哒”地在黑板上一提一落足足23次，他的大名才算写完——

“丁翳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