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最快乐的时光（2/2）
两个人都不说话，陈南鸢拿过刚刚从柜台上抓下来的可乐，因为摇晃出的二氧化碳把瓶盖顶得更紧，宛月攥住瓶盖用力扭动，旋过一整圈，手心里全是红的凹陷纹路和细密的汗，瓶盖还是没打开。她想的是追求许魏安用的也是一样大的力，更大的力，大到她自己都无法控制。许魏安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和重新上路的勇气，但现在陈南鸢希望的只是她能早早忘记那一眼。那根本不是黎明的钟响，而是黄昏的最后一缕光。
“我是他什么人呢，拦不拦又有什么要紧。”
谁都知道小老板贪便宜又黑心，抹的零头永远比不上涨价的数目，菜秤十次有八次不准，没一个人上当，除了陈南鸢。倒不是因为出于从小在这里呆到大的情怀，只是她别的记不住，只能记得隔壁许魏安天天都会到这里买可乐。
那时候谣传肯德基的鸡有六只脚，小老板自认为有经商头脑，提前忙忙地进了货却没人买。六块一对奥尔良鸡翅，四块五一个蛋挞，草草地塞进纸袋里。弄堂里的小学生，一星期零花钱的平均数大概在五块钱左右，刨除每天早上必喝的八毛钱的甜豆浆，结余的数目吓人的可怜。馋鬼南鸢曾经央求过小老板想蹭点可乐，“一口，就一口”，被严词拒绝。小老板说的也有道理，他都舍不得喝的新鲜饮料，这外头的小丫头凭着关系好想分一杯羹——门都没有。
陈南鸢不死心，每天早上屁颠颠跟在许魏安后头，跟着他进了杂货店，盯着他从书包里掏钱。五块钱纸币的罕见程度堪比小浣熊里出现林冲的典藏卡。许魏安盯回来，眼神咄咄逼人：“小朋友，我可没欠你钱。”
陈南鸢的笑容比家门口卖不新鲜胡萝卜的大妈还可掬：“许魏安，我想……”
那个场景常常让她回忆得出神。
“我想……”，之后呢？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仅仅只是我想喝一口可乐，还是希望他能懂又不希望他懂的话？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时光机的话，陈南鸢最大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回到过去，捂住小南鸢不听话的嘴巴，把那句开始是单纯的祈求最后却别有意味的话拦根截断。顾城问她：为什么要因为害怕结束，而拒绝所有开始？天下所有的男孩都一样天真得让人揪心，他们都不明白，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开始，也并不是有了开始就有了结局。陈南鸢从前也是这么笃信的，她信奉的教条都千奇百怪，电视剧里的女主角路遇危险一定会有帅气的高大男孩出手相救，百事可乐永远比可口可乐好喝，小老板店里的所有东西都比这个弄堂外的店里要贵，喜欢一个人就一定会被回应相同的喜欢——电视里都这样演，没有第三者的浪漫肥皂剧真可恨，它们联手合力把宛月本来就不聪明的脑袋里剩下的一星理性斩草除根，然后温柔地告诉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放手一搏吧！”搏出明天，搏出未来，搏得伤痕累累也在所不辞，因为所有童话故事都有同样温柔的完满结局。
最后许魏安还是会给她可乐喝，这就够了。
“女孩子还是少抽点烟好，这么凶，三十岁后皮肤会老得特别快。”小老板叹口气，南鸢觉得今天的日落特别慢。
“我开始不喜欢抽烟的，工作太累的时候才会来一根提神，比红牛管用。后来累的频率高了，一天一包的时候也有，人总是要休息的。我也想，别这么折磨自己，好好保养，多喝点茶，每天睡前泡杯热牛奶，趴下来睡着前有人跟我说晚安，不一定要许魏安，我没那么挑剔。但一个人都没有，我不喜欢文学，不喜欢太文绉绉的话，听着怪腻
味的，但我真想学，结果我给他写的信，他一封都没回，我严重怀疑是名人名言用得太少，许魏安嫌弃我文学素养不够格和他这个大学者交流——我知道都是骗自己，他只是不想回。”一点点抠掉自己一星期前做的指甲，碎屑卡在指甲缝里，用另一只手慢慢挖出来。
“放屁，你够挑剔了，你算算自己还有几年这么耗着？”小老板从柜台玻璃上跳下来，重新坐回门槛上背对着她。
他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永远都抓不住一段话的重点。
“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三个人在这里补作业？”陈南鸢突然转过头，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小老板被噎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记得，你老抄他的。我就弄不明白了，数学你抄，英语你抄，语文你抄个什么劲，我要是老师一眼就把你揪出来，败坏班级氛围。”
“我确实不会啊！”顿了顿垂下头，“谁知道阅读理解那么难，数学题不会就是不会，空了也没什么可惜。语文空上一大片怪不好意思的，能怎么办啊，想到什么就往上面填。”神态像个挨老师批评的初中生，眼睛里是撑住的不服气，心里在偷摸打退堂鼓，时辰一到比兔子溜得都快。
终于安静下来，南鸢和小老板默契地不再出声，她将手交叠，每个指缝悄悄对应，摆出预备十指相扣的姿势，却迟迟没有扣下去。透过墨镜看到自己左手与右手的亲密，期待过的与许魏安的亲密，全然信任，毫无防备，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看过同名的短篇文章，小男孩每天和小女孩一起去麦地里拾麦穗，回家前各人撒一泡尿，小男孩先，小女孩后。小女孩蹲在地上用草帽捂住眼睛，耳朵里听到哗啦啦的声音，小男孩背对着她面对麦田，耳朵里听到淅沥沥的声音。终于有一天他们互相好奇彼此的不同，小女孩移开了草帽，小男孩转过了身。从此特别变得不再特别。但可惜的是她和许魏安这样美妙的试探都不曾有过，她往前一步都不敢，滔天的罪孽，许魏安急急忙忙往后九百九十九步——真好笑，她喝可乐的那十秒是她最快乐的时光，许魏安的眼神黏在她身上，紧得发烫，像是夏天里放得融化都舍不得吃的橡皮糖。
盯着她的可乐和盯着她一定有共通之处，把蓝色的长条罐攥得紧紧，短短的指甲都陷进pepsi带来的迷幻的梦里，连同她一起。陈南鸢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傻，她终于有了短期的目标，左眼能与许魏安的目光对视，右眼瞧瞧漏底的可乐罐，够不够剩下最后一口还给他，多么盛大的间接的亲昵。
许魏安养成了他的口头禅，但只在小杂货店使用：“再来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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