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体统(2/2)
众人知道缘由,感叹终于可以踏实回房睡觉。
段成钰先是急急的回身就走。突然意识到肩膀上的衣服,又转身回来,把衣服塞给项家麒,点头致谢离开。一个字都没说。
项家麒站在暗夜里的甲板上,看着穿着白色长裙的背影,眼里还是那抹朱砂记。
十几年以前,北平后海南河沿,项家大宅的对面,是一家姓段的人家借住。据说段家从金陵来,世代做丝绸生意,后来她家老爷在北方政府谋了官,才举家搬来。两家主母年纪相仿,脾气投缘,很快熟络起来。段家太太经常抱了白白胖胖的小女儿来串门。
七岁的项家麒当时没有妹妹,把这小女娃当成宝似的宠着。他母亲是那时大/总/统的表妹,家里新奇的零食果子不断。项家麒最喜欢做的,就是把那小女娃抱在膝盖上,给她喂果子吃。
一岁多的小姑娘双手捧着果子,胡乱的啃,抬起头露出几颗牙朝他笑,抬头的时候,几层褶子的脖子上,有一棵梅花记,浅浅的红色,没她的那么深,但形状一样。她母亲唤她的乳名:朱儿。
项家麒不知道朱儿一家是什么时候搬走的。他随着几个表哥去天津上学堂,回家时,对面人去楼空。追问母亲缘由,她眼神躲闪的摇头。更嘱咐他别在父亲面前提那一家。自此,他再没见过那小女娃。
远处白色的身影,停在了船舱门前,项家麒冷眼看着,只见那姑娘伸出双手使劲拉房门。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朱儿出来的仓促,忘记带钥匙了。
段成钰其实能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看着她。那眼睛没什么温度,但不知为什么,她后背在灼烧。她脑中掠过一系列进屋的办法。但是第一步就迈不开,她不敢回头。
终于,肩膀上又落下那件上衣。段成钰认命的转身。
“先去我屋里吧。这会甲板上太乱,找不到人给你开门。一会儿我去找管家拿钥匙。”他一边说一边往自己的船舱走。见段成钰不动,只得回来,扶住她的肩膀并排走。
离得近了,那呼吸声,那甘草味又钻入心田。段成钰心里一百个知道她不该跟着他走。可是如今穿着睡衣的她,想是被催了眠的戏法助手,任由变魔术的人摆弄。心里虽犹豫,脚下却朝着那扇不成体统的舱门走去。
段成钰端坐在丝绒面的沙发上,双手捧着透明玻璃杯子,小口吹气,把热水上漂浮的绿茶一片片吹开。她低着头,眼睛的余光可以瞟见屋里的情景。
这间头等舱,和她住的那件几乎一样,只是一切都是反方向的。屋子里很凌乱,透着没有下人的窘迫。
床上白色的被褥打着卷,成钰觉得一掀开,里面指定有俄国寡妇棕黄的头发。
床头柜上有一个小瓶子,侧面开嘴。成钰认得那是一种新出的特效药,平喘的。三姨娘给她儿子试过,出奇的管用。只是那一瓶用完后,再也搞不到第二瓶,为了这回事,三姨娘还和父亲闹过一场。据说那药因为稀罕,不是一般的贵。但这人的床头、写字台上,沙发角落里,分明胡乱扔着好几瓶。
屋子里有很浓的干草味,想必也是他吃的什么糖浆。
对面的人靠在写字台前站着。双腿闲散的交叉,抱着手臂。
项家麒心中暗笑这姑娘,表面很规矩惶恐,暗地里东看西看,以为自己看不见。
他在努力寻找,希望面前的她和儿时记忆有什么相似点。找了半天,似乎只有这种双手捧着东西的姿势是一样的。也难怪,当年的她不到两岁,如今怎么能认得出来。
项家麒在心里快速分析她的身份。他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性,是她在幼年时被花子拍走了。卖给人家当丫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想到这,心中好生酸楚,巴不得现在赎了她,送回到段家去。
但他低头瞥见那双穿着暗花皮拖鞋的大脚,又觉得哪里不对。细看她的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小小的,线条柔和,手上的纹路很浅。十个指甲修剪得很圆,散发着粉红色饱满的光。这不是一双下人的手。再想到那天咖啡杯上的口红印子。她似乎是在隐瞒身份,装成傅若薇的丫鬟。
这么年轻的正经人家姑娘,为了什么要不远万里,只身逃到法国去?逃避卖身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段家不至于卖姑娘。这么一想,就只有富家小姐逃婚这一种可能性了。
不管怎样,这是人家的私事,远远的看着就好。无论如何不能戳穿。
项家麒清了一下嗓子,打破沉默道:“不好意思,不应该给你沏绿茶的,大晚上的,可能会睡不着觉。”
姑娘抬起雾蒙蒙的眼,勉强笑了一下:“没事。”
他头一次听她说话。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上海人的奶油气息,很好听。
”你怎么没和若薇一起上岸去?”项家麒知道她是个假丫头,自然明白她为什么没和若薇一道。他只是逗着她说话,像小时候逗她学舌一样,想听她的声音。
“我……小姐没带我去。”她迅速进入角色。
项家麒笑她还算聪明,继续说:“傅小姐一定是知道婆家伺候的人多,才放心一个人去的。想想我在这,独来独往,真是际遇各不同呀。”
看她还是低头不说话,项家麒决定不再逗她,往门口走:“我去找找人,要你房间的钥匙。在屋里等我,别乱跑。”说完闪身出门。
段成钰松了口气,放下玻璃杯,光明正大站起来,环顾屋子里的情形。
床头上,摞着好几本书,有字帖、画册、美人杂志,也有英文书。枕头边散乱的扔着几方素白的手帕。细细的往床单上看,倒没有想象中的头发。成钰心里怪自己不成体统的好奇心。忍住掀开被子的冲动,赶紧又回沙发上端正的坐着。
没一会,门被推开,项家麒领着一个管家进了门。
“他们要确认是你,才给我钥匙。怕我是贼,去别人屋子里偷东西。”项家麒指着管家耸耸肩。
那管家手上托了个盘子,放在成钰面前,里面是一杯温热的牛奶,还有各色的奶油饼干。
“小姐,这是先生让我给您送的。钥匙在这里,一会儿您可以自己回去了。”
管家训练有素,说完一鞠躬离开。
屋子里又剩下两个人,项家麒见她还是局促,走到跟前,弯腰弯了眉眼,平视她的眼睛。
“想回去吗?我送你。回去慢慢吃,喝了热牛奶好睡觉。”
成钰看着面前的丹凤眼,里面有无限笑意,她有那么几秒,完全沉浸在那温柔的目光里。三哥似乎也是温柔的,但面前的人因为陌生,增加了一种捉摸不定的神秘感,她垂眼不敢再看,因为她知道这种感觉是鸦片,会让人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