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两宽(2/2)
“要说从璧也够任性的。”若薇挑起话头:“他这样的身子,一个随从都不带,自己跑出国。还没到地方,已经病了好几起了。这不是胡闹嘛?”
宗庆叹了口气道:“本来在船上不方便说。其实他也真的有难处。他早就想出国留洋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家里那位太太。”
“太太?”两个女孩不约而同抬头。
“可不是。”宗庆撇撇嘴道:“从璧十八岁就娶了那房太太。是他爹为了仕途安排的。”
”他们感情不好?”若薇帮成钰问了心里的问题。
“哪里有半点感情!那少奶奶是无锡大户人家的闺女,娇生惯养也就算了,娶过来才发现,有这个毛病。”宗庆拿起桌上的餐刀,当作烟枪比划在嘴前。
“她抽大烟?”
宗庆点头道:“两人根本不在一个屋子住。从璧的病,连烟味都闻不得,更不要说烟泡了。他们各过各的。结婚六七年了,没有孩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若薇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怪不得,从璧拼死也得跑出来。是不是打算留洋的时候再找一个知己,当作二房?”
“人家的家事我也不清楚。总之这门婚事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不能提。”
这话何尝不是成钰心里一根刺?有没有感情,外人只是道听途说,真正重要的是,他们已有夫妻之名,今后遇见的人,再体己,也是后来的。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饭后,陈宗庆陪着若薇去一等车厢。她有一个朋友在那里,要去叙旧。成钰自己走回头等舱。
火车在蜿蜒行驶,窗外已经漆黑一片。过道里亮着两排灯。一侧是真的壁灯,一侧是影子,乍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排假的灯影,被车子一晃,会虚成一片。
成钰手插在大衣兜里,走过一个个的窗子,自己的侧影一次次出现,又很快消失。抬头望,前面狭长的走道上,站着一个人。是他。
项家麒背靠着窗子,斜倚着,仰着头靠在窗玻璃上。两手揣在裤子兜里。一只腿弯曲,踩在踢脚线上。
段成钰虽是不愿意面对他,但还是终于走到他面前。
“朱儿,我有话和你说。”那人嗓子哑了。又是砂纸打磨般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收起了平日的顽劣。
他自顾自的说:“我想听听,你去了巴黎,有什么计划?”
“可能……先学法语吧。人家都说不好学。”成钰犹豫的说。
“以后选什么专业呢?你是想学着玩,还是靠它当手艺?我是说,朱儿,以后你一个人打算怎么办?”
成钰转身看着窗户里的自己,不看他的脸:“会有办法的。先学好语言,再慢慢选。”车子猛的一晃,自己的影子突然虚无起来,似乎是要戳穿她的话。
“朱儿,能不能,让我来帮你。我会在大学附近租房子住。我可以帮你也在那里选好专业,你也住学校附近。这样方便照应。你一个女孩子家,要万无一失。你若是经济上,或是学业上需要帮助,随时都可以找我。”
他的善意,像一根刺一样,突然扎紧成钰的心。她不知他在以什么立场提供帮助。
“项先生,谢谢你的好意。”成钰被自己冷冷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虽是一个弱女子,但已经做好了要独立自强的准备。我的家庭会提供经济资助,安全问题有若薇和宗庆照应。我想,你的担心逾越了。”
项家麒回身把窗子往上拉,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他狠狠吸了一口窗外清冷的空气,试图缓解憋气的感觉。
“这些帮忙只是短期的,以后呢?朱儿,你要做长远打算。你不能一辈子一个人过日子。”他用手攥了拳头,轻轻敲打自己的胸口。连日的咳喘,从喉咙到肺里都是火烧火燎的疼。
成钰的小脸因为生气,崩得紧紧的。
“我知道你说的长远是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觉得女孩子嫁人才是长远。要不就按照父母之命许配给谁,有没有感情不要紧,有名分才重要。或者是给谁作妾,作红颜知己,靠着男人生活,这也是长远。你们觉得怎么都比一个人强。可是,项先生,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既然逃出来了,我就必须靠自己才行!”她说着气鼓鼓的回身去房里,还没等项家麒反应过来,就取了枕头底下的红色羊毛围巾,一下子塞到他手中。
“别以为只有你们给的温暖才是温暖。从今往后,咱们道一声珍重,无缘再见也罢。”
“朱儿……”那人抓住她的手。皮肤灼热。呼吸全乱了:“对不起,我没有逾越的意思。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只是想说……还是希望有缘再见。”
段成钰背着身,听到他紊乱的呼吸,怎么能不心疼,她努力克制,深呼吸。再转过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也怀念在船上留下的念想,就让咱们到此为止,给彼此都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吧。再见。”
那人松了手,指尖滚烫的热度从成钰的手腕上消失。待她走到门口,拉开房门,才从背后传来低低的一声:
“朱儿,保重。”
这一夜,成钰早早洗漱睡下。她背对着若薇的床。瞪大眼睛盯着墙壁。耳边始终是他那声怯怯的“保重”。一次次的心软,又一回回告诫自己,前面是另一个火坑,不能往前走了。
火车轻轻摇摆,有节奏的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她以为这一夜是睡不着了。但想是太累了,夜深时还是昏昏沉沉的陷入半睡状态。
半夜,若薇突然坐起来。
“朱儿,外面怎么了?”
成钰也赶忙起身,侧耳听。外面有人急急的走来走去,还有说话声。
她披好衣服,把门拉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只见宗庆穿着睡衣站在门外,脸色煞白。还有列车员陪在一旁。
成钰哗啦一声把门打开问:“宗庆,出什么事了?”
陈宗庆还是故作镇定,但声音明显发颤。他指指屋里说:“是从璧。喘得太厉害了。他也不叫人,就这么生生忍着。我也是睡的太死,听见响动时一看,他脸都憋紫了。幸亏头等舱有医生。给他打了一针□□。”
成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昏暗的灯光下,那人平躺着,一张窄脸陷在白色的被褥里。床单、枕巾和他的脸,都是白的,了无生气。只有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条围巾,是刺眼的红色。
“应该没事了。他发作得太厉害,累极了。现在睡着了。你们回去睡吧。放心。”宗庆还在絮絮叨叨的说,似乎是安慰自己。
成钰看到屋里的医生又给他量了体温,掏出针剂,给他打了一针。才站起身出来。
“他发烧了,我给他又打了一针退烧药。有事情再叫我吧。”医生说完,收拾了药箱离开。
段成钰还是呆呆的站在门口。她不敢进去,又舍不得离开。
那张陷在枕头里的窄窄的脸,眉头促着,嘴唇微微张开,透着委屈,那么孤立无援。她多想过去摸摸他的额头。可是她已经说过珍重再见。她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宗庆看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闪身进屋,和呆若木鸡的成钰道别。
一声晚安后,面前那道推拉门缓缓关上。里面昏睡的人,此刻不知为何,长长的□□了一声,像是哀叹,也像是道别。成钰终于按捺不住,她掉转头,跑回到房间里。钻进被子的瞬间已经掉下泪来。黑暗中,她用被子蒙住头,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从上海逃出来后,她哭过太多次。此刻,她下定决心,以后,一个人,不能再轻易掉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