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快婿(2/2)
那人还是摇头,下了床拿过自己的棉袄盖在被子外面,然后关灯躺好说:“习惯就好了。睡吧。睡着了就暖和了。”
冬日清晨,浴室头顶上有一扇圆形的小窗,灰白的晨曦斜射进来,笼罩在项家麒低垂的眉眼间。他坐在浴室边缘,按着胸口,肩胛骨一起一伏,咳得艰辛。成钰和他一起挤在狭小的浴室里,给他拍背擦汗。
昨夜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这屋子久置发霉,项家麒喘了半宿。清早天不亮就挣扎着起来咳痰。成钰听着动静,感觉他是抱着把肺咳出来的决心的。
“再躺一会儿吧。很累是不是?”成钰仔细把他两鬓的汗珠擦净。
“下楼吧。”项家麒嗓子哑了道:“别比你父母晚了。”
成钰知道他的心思,他是诚惶诚恐住在这的,谨小慎微的不让父母知道他的病。项家麒撑着手边的黄铜水盆起身,咳喘太耗体力,他有点头晕,好在成钰就在身边,项家麒干脆弯腰趴在成钰肩上缓一会。
“别动,让我靠一会儿。”他的嘴唇在成钰颈上一开一合。
“还是回公馆去住吧。这才好几天,又喘上了。”
“只是饿的头晕,吃点东西就好。”
段太太刻意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下楼。她没想好怎么面对新女婿。自己内心里其实已经接受了成钰的归宿,毕竟项家的实力在皇城脚下都是数得上的,朱儿是正室,还是拿得出手的。可是无奈家里老爷就是天,段老爷恨项家麒,这让她左右为难。
来到餐厅里,女儿女婿却还在,很明显他们这一夜也没睡好。成钰眼下浮着半扇清影,新女婿满头大汗的对付手里的半碗清粥。
“岳母,给您请安。”成钰还没开口,项家麒先放下粥,一边擦汗,一边笑着不见外的问安。
段太太也没想到他这么大方,别扭的笑着点头:“从璧,睡好没有?”
“嗯,很好。”
成钰白了他一眼,但也不能说实情。
“妈,我一会儿要和从璧出去一下,他有些公干。”成钰说道。项家麒其实是忙着去于老板的古董铺子。
“你们忙正经事要紧,晚上回来吃饭吧。”
“哎。”项家麒又抢着答应。
吃了早饭,项家麒精神好些,汽车备好,两人直奔租界里的古董铺子。这铺子很气派,三层洋楼,大大的招牌还有洋文翻译,只是没出正月十五,两人吃了闭门羹。
项家麒在门口踱步,抱着双臂想对策。离开北平之前他去了荣宝斋打听。那于老板确实已经拿到了照夜白,更令项家麒气愤的是,溥儒只把画卖了一万大洋,收购的对方果然是日本人。现在项家麒还抱着一丝希望,他打听过,最近一班去日本的船要半月后才开,也许能想想办法,阻拦日本画商把国宝带上船。
“走,回我家公馆。”
项家在上海的公馆,成钰只来过一次。这一次回来,第一感觉就是暖和。天柱似乎已经知道项家麒会回来,客厅里、卧室里,到处都生了火。冬日的日头一照,暖风熏得成钰眼皮发沉。
“我去打个电话,你在屋里睡会。昨夜咱们都没睡好,这里只有咱们,想怎么睡就怎么睡。醒了让天柱上馆子要几个你爱吃的菜,咱们喝两杯。”项家麒在卧室床上,搂着成钰,怀里的人反应都开始慢半拍了。
“我躺一会,等你回来再睡。”成钰挣扎在半睡半醒之间。
项家麒拍拍她的脸,出了门。成钰躺在大床上。这床高高的,需要小板凳爬上来。厚厚的垫子和好几层褥子,人一躺下就陷在里面,好似躺在一个软软的怀抱里。成钰确实困极了,脑子里默念着要等项家麒,身不由己的睡过去。
睡梦中,一个声音反复告诉成钰,这屋里没有长辈,她说了算,爱睡多久睡多久。厚实的羽毛被下,成钰甚至微微出了汗。待到彻底睡饱,睁开眼时,时针已经指向下午两点。身边是空荡荡的。
成钰穿着睡衣,披着一条羊毛毯,开了二楼卧室里的门。客厅里有说话声,一个是项家麒,另一个声音是陌生的。
成钰光着脚,尴尬的吐了下舌头,赶紧垫着脚尖转身回房梳洗。
待到穿戴整齐,款款下楼来时,项家麒正和一个
穿着长衫,圆脸盘,留着李逵胡子的人说笑。
“季爰,这是内人成钰。你还没见过。”项家麒起身到楼梯口接成钰。
段成钰一听这名字愣道:“莫不是南张北溥的世权大师?”
那李逵起身哈哈笑:“徒有虚名,弟妹别打趣我。”
看来果然是他。当今泼墨山水第一人,这人花鸟、人物、山水画无一不精,享誉海内外。没想到表面上看起来倒像个粗人。
“从璧,贵客光临,怎么不早些打招呼。我都没有准备。”成钰想到自己作为女主人,刚才一直在楼上蒙头大睡,实在汗颜。
“没事,世权不是外人。不必计较。我刚才给他打了电话,也没想到他忙不迭的跑来了。”
李逵点头笑道:“对对,怪我。上一次见从璧还是他出国前,实在想他想得紧。”他又转头看成钰说:“弟妹,听从璧说你主攻青绿山水。”
成钰连连摆手,满脸通红的瞪项家麒,她哪里敢在大师面前说自己学画,连“哪里哪里”或是“不值一提”这样的客气话都羞得说不出。她越是这样,越是有一种质朴的可爱,完全没有沾染世俗之气。项家麒笑得眼里要溢出水来。
“朱儿,回头和世权合作一幅山水如何?”他还逗成钰。
成钰张口结舌,想了半晌道:“那我要再练个三、五十年,世权兄这些年得不执笔,荒废了等着才好。”
两个男人哄堂大笑。李逵道:“不急不急,你慢慢学,我慢慢荒废着。早晚有一天要合作的。”
三人一番笑谈,说过了也就忘在脑后。但滚滚红尘中,谁也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丹青合璧,却要隔着一湾无法逾越的海峡了。
张世权耽搁到晌午才走。天柱去酒楼定了菜,三人围桌畅谈。成钰这才知道,张世权和那于老板很熟。他打听到,于老板还耽搁在北平,人和画都没回上海。项家麒稍稍踏实,毕竟他的人脉主要在北方,他可以找北平的行政长官反应,要求他们阻止国宝流出北平。若真的到了上海,他倒没办法了。如今的南北方,看似一个总管,其实都是利益关系,有时妥协,有时对峙,谁也管不了谁。
张世权告辞后,天柱带着人收拾碗筷。项家麒坐在沙发上,嘱咐天柱去给北平的行政长官宋哲元的秘书打电报。他因为银行的事情,和宋哲元有些旧交,还算能说得上话。项家麒建议他们派人在火车站拦住照夜白。交代完毕,他眼瞅着就要打盹。
“去床上踏实睡会好不好?”
项家麒掏出怀表看看:“答应回去吃晚饭的。再过一个时辰总要回去了。”
成钰拉他起身:“一个时辰也够午觉了。楼上很暖和,我刚才睡的很好。”
项家麒这才起身,一边走一边念叨:“你睡的被子要是没收拾就好了,我正好就着睡。有朱儿的味道。”
上了楼,勤快的佣人早就把被褥收拾整齐,那人有点不高兴,撅着嘴钻进厚厚的被子里。成钰坐在他身旁,被他拉着手,没有三分钟,这困极了的人就睡熟了。
他用被子裹得紧紧的,脸陷在白色的枕头里。微微张着嘴,偶尔无意识的咳嗽。那狭长的凤眼配上雾鬓秀眉,柔和俊逸的睡颜仿佛画中人。成钰不由得看了又看。
自己的爱人,内心里住着一个至纯至善孩子,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会时刻被他纯净的爱包围,但很多世俗的责任,你也需要替他抵挡。这件事过去成钰没有深想,只是由着性子享受他的爱,但如今稀里糊涂成了他的太太,又眼见了他被亲人伤害,成钰才感受到自己的责任。但是她并没有犹豫惧怕,眼前人的美好,值得她义无反顾,值得她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