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孙(2/2)
一旁胖胖的大嫂也认出了项家麒,兴奋的指着他咿咿呀呀的叫。项家麒和成钰朝她作了揖,抬腿进屋。
这是一间两尺见方的北房。正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点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灯泡下是一个大大的白色的西餐盘子,里面端端正正摆着一个黑黢黢的窝头,旁边是煮白菜,这多半就是刚才从菜市场的烂菜堆里捡来的。银色的西餐刀叉规规矩矩的放在盘子边上。桌旁站着一个身型瘦小,佝偻着背的老人,穿着灰色长衫,脖子上却戴着白色餐巾。
“大哥!”项家麒盯着眼前这人,谁会想到,二十年前,他曾经是不可一世的当朝太子。二十年后,他已经是社会的边缘人,连温饱都成了问题,但骨血里的骄傲还在,即使是窝头和烂菜叶子,也郑重的带了餐巾用刀叉吃。
“麒哥儿。你怎么找来的?”他用苍老的声音叫着项家麒小名。
项家麒想提余第岩,想了想还是作罢。
“我听说你从天津回来了。刚才在路上碰见念安。”天柱记得那老仆人的名字,刚才告诉了他。
袁云台张了张嘴,但也没说出什么话来。似乎有太多要说的,但细一想,又没有说的必要。愣了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三姑还好吗?听说前年三姑夫没了!”
项家麒点头,气氛有些尴尬,他想坐下念念旧,但是这屋子里连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除了袁云台自己做的板凳,就只有床了。
“大哥,这地方您和嫂子住得惯吗?要不,搬到我那去。我娘一个人也孤单,亲戚们彼此就个伴。”
袁云台犹豫了一下,摆摆手道:“这里只是临时落脚。我们另租了个像样的院子,下人正收拾呢。下回你和弟妹来,我请你们去东兴楼吃饭。”
项家麒明知他是信口胡说,也不好戳穿他。刚才他在路上胃就不舒服,此刻站在这阴暗的房间里,闻着这股酸潮味,酸水又开始往上冲。
“大哥,浴室在哪里?”项家麒捂着胃皱眉头。
袁云台面露尴尬,左右看了看说:“得去街上的公共便所。要是小解可以用床底下的痰盂。”
项家麒决定还是忍一忍,吞咽了几下。
“麒哥儿,是不是又肚子疼?这小时候的毛病还是没好。”
项家麒咬着后牙摇头道:“大哥,咱们是一家人。我和你直接说吧。你若是有困难,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后海的院子现在就我们娘三。你若是没地方住,一定要搬过来。”
“麒哥儿,你就不怕……我如今身败名裂,人人都避之不及。我怕连累你们。”袁云台看项家麒脸色一片霜白,赶忙让他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成钰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一只腿是坡的。
项家麒抬头对他说:“大哥,政治的事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你是我大哥。你只要不再掺合政事,就没什么可怕的。”
黑漆漆的后海项宅,段成钰在厨房里独自忙碌。所有的佣人都在恩泽园跟着老太太和小小姐避暑,少奶□□一次亲自进厨房。好在她找到一些小米,熬粥还是难不倒她的。颤颤巍巍的端着金黄的小米粥走到卧室门口,项家麒还在床上睡着。
“从璧哥哥,起来吃点吃些东西吧?”
他们从大表哥家出来后,已经来不及去医院开药。回西郊的路途又太远,成钰怕项家麒吃不消,只好就近回了后海的宅子。
项家麒其实睡得并不沉,发烧让他浑身酸痛,成钰只轻轻一唤就醒了。
“喝点热粥好不好?西药没来得及开,中药又在西郊,吃点粥发发汗也是好的。”
那人还没完全醒,却是很听话的撑着起身。他忘了头上还有湿毛巾,已经温热的毛巾从额头上掉下来。成钰赶紧扶他,接过毛巾。
等项家麒坐好,成钰舀起一勺黄色的米汤,喂到他嘴边。
“慢点喝,吃不下就告诉我。”
项家麒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得意的笑又浮现在他脸上。
“朱儿熬的粥还是这么好吃。想起在法国的时候了。”
成钰低头舀第二勺粥:“那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自打回了国,天翻地覆了。也没机会给你做饭了。”
项家麒用滚烫的手指拨弄成钰额前的头发:“朱儿,你说……是那时好,还是现在更好?”
成钰正用勺子在粥里搅了搅,她停下来,似乎在郑重的思考。
“我爱法国,因为那是只有你和我的日子。但是……我也爱北平。在这里,我是名正言顺的项太太。咱们的家园在这里。咱们挚爱的琴棋书画在这里。只有在这,咱们这两颗种子才能被滋润,开出似锦的花来。”
项家麒轻轻弹了一下成钰粉红的脸蛋,得意的笑里又多了分欣慰。
“朱儿真的是似锦如花呢!”
“别只顾着嘴甜,再喝几口。”成钰想要继续喂他。项家麒却连连摇头。
他看了看表问:“天柱回来了吗?”
袁云台并没有答应搬到项家麒家里。落魄王孙剩下的只有傲气了。他宁愿人们都把他遗忘了,也不愿意以如今的境况出现在世人面前。项家麒虽没体会过如此大的人生落差,但聪明如他,也是能体会表哥的心境的。他如今所能做的,就是让天柱拿了几百大洋送过去,先接济一下袁云台。这样一来,他至少能解决温饱问题了。
成钰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放下粥走到门边。
“曹操回来了。”成钰回头说。果然没有一分钟,天柱就抹着汗进了门。
“怎么样?送到了吗?”
天柱一边用手扇风,一边点头:“送到了,推脱了两句,还是收下了。只是……”
“只是什么?”
天柱顿了顿说:“是念安,他送我出来的时候,好像有话要说,又不好说。我嘱咐他给表少爷多买些吃的,他叹了口气,吞吞吐吐的说……这钱到了表少爷手上,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项家麒颦眉想了想,也叹了气说:“可不是,我表舅留下那么多家底,都没几年就败光了。这几个钱,自然是不禁挥霍。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